[704] 動腳動手：官田，嘉南大圳/咬人大圳

（1）   菝仔林

我們在拔林車站下車。做區間車過來的時候，才聽見好幾個乘客在討論「這是什麼站？」這個小小的無人站，沒有名聲，卻有故事和風景。

拔林其實就是「菝仔林」（pa̍t-á-nâ，臺鐵台語發音唸作「poa̍t-nâ」，讓人一頭霧水）。是官田的一個小庄，就在曾文溪的溪邊。孩子們許多都是第一次來到無人站，疑惑著，怎麼沒有人也沒有機器收票。走過天橋，一群阿伯在路邊的沙發上聊天。在車站旁的小太子廟前面，我們開始今天的旅程。

家蓁先跟大家介紹這趟旅程。遇到第一次見面的小孩，我們通常都會用這種方式，讓他們多少瞭解一點，這個地方在幹什麼。家蓁跟孩子們說，在這個地方，無論你做了什麼事情，都不會有人打你，也不會有人罵你。而且，在這裡的每一個活動，你都可以自己選擇不要參加，只有一件事情是不能不做的，那就是走路，因為走到一半不走，就回不了家了。對第一次來參加的小孩，可以「選擇」，甚至主要是可以「拒絕」，是我們會很想強調的事。有時候對某些小孩，我們也可能會鼓勵他拒絕，讓他更確定，自己在這裡確實有選擇權。

有了選擇權，才有可能「講理」。能講理，才有可能「判斷」。人能做出判斷，也

才有可能「負責」。這些環節，缺一不可。

家蓁跟孩子們介紹我們今天準備的「地景卡」。在今天要走的路上，我們挑出了十三個地景，讓小孩去尋找。這些地景各有一個有趣的名字，像是「香菇單腳跳」，「大圳的藍血管」，「沒有尾巴的動物」。這些卡片，今天會帶領著我們的旅程，讓孩子們開始練習「發現」，練習去看。

（2）   曾文溪邊的香菇

孩子們對香菇單腳跳很有興趣。我們在拔林車站旁尋找，有小孩說，可能是變電箱跟電線桿，但是變電箱是四方形的，香菇單腳跳是圓形的耶。還有小孩說，會不會是廟前的金爐顛倒過來？如果是這樣也太奇怪了吧！

沿著地圖的標示，往溪邊走。沿途，孩子們拔起路邊的草，玩起搔癢遊戲。有小孩撿到香蕉花，折成小袋子的形狀。我們在提岸邊的草地上找到類似蒲公英的植物，一面尋找著，地景卡上畫的香菇單腳跳，到底在哪裡？

我們沿著一條上坡路往上走，那裡，有一個奇怪的建築物。四方形的，磚塊蓋，旁邊又有幾塊大理石填補在邊緣。這是什麼東西？

一個小孩發現這東西跟他的卡片一模一樣，原來就是地圖上說的「鐵軌斷掉的腳」！為什麼這東西會是鐵軌斷掉的腳？

有小孩說，可能以前這邊有鐵軌。但是旁邊就是現在的鐵軌阿，怎麼會有兩條？可能這條是舊的，現在這個是新的。那麼舊的鐵軌，是往哪個方向呢？如果我們能找到另一隻斷掉的腳，可能就能判斷方向！

我們沿著上坡繼續走，或許到了高處，可以看見另一支斷腳？

上坡的末端，有一個小菜園，另一端，可以看見一條舊鐵道，或許下面那就是他的斷腳？鐵軌旁有個圓圓的東西，咦，不就是香菇單腳跳？我們穿過密佈的草叢，來到旁邊，一個個爬了上去。

香菇裡頭很涼爽，可以眺望曾文溪埔，美麗的風景。有小孩說，這裡以前可能是一個監視站，監看火車有沒有什麼狀況。

現在，只是曾文溪邊的一顆小香菇了。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拆掉？

（3）   五營兵將

在舊鐵道旁玩了許久，我們才踏上旅程，走進庄內。

這裡是一個叫做「渡仔頭」的村落。從地理環境來看，這裡應該就是從前曾文溪的渡口。從溪邊的路要彎進庄內，有小孩發現一間小廟。

有人說這是土地公廟。有人說，看起來好像地景卡上畫的，蕭老公公的家。我跟小孩們解釋，這個不叫做土地公廟，而是「五營」，是廟裡的神明派來保護村莊的兵將。廟口寫的「南營」，就代表它是在南邊。裡面的牌子上寫的「蕭公聖者」，「蕭」就是這個將軍的姓氏。

這件事對小孩們來說很新奇，一整天，又多找了幾座五營。找到了中營的李將軍，又找到了北營的連將軍。慢慢的，小孩「會看了」。其實也不是特別想要他們理解台灣民間宗教，而是，想要他們慢慢發現，路旁的每個事物都能追問探究。譬如，為什麼在五營旁邊，都要放盆草，放桶水呢？這又是個新的問題。和孩子們討論，就有小孩猜到，應該是要給馬吃的，畢竟兵將都要騎馬嘛。但是，馬在哪呢？

還有，咦，人又在哪呢？

（4）   嘉南大圳，咬人大圳

渡仔頭大廟北極殿，主祀玄天上帝。這裡是我們今天中午歇腳的地方。在這裡，家蓁和我一起跟孩子們說今天的故事。詳細的故事，請看這裡：http://tailamsiok.blogspot.tw/2015/05/blog-post.html

家蓁負責說「咬人大圳」的版本，我則負責說「嘉南大圳」的版本。之所以這樣子說故事，是有原因的。在台南長大的孩子，不可能沒有聽過嘉南大圳跟八田與一。在說故事的時候，有的孩子都快比我們兩個還要熟了。但是，我們想強調的重點不是故事的細節，而是觀點。在台南，嘉南大圳的故事總是從正面來陳述，卻很少提到，嘉南大圳曾被稱作會咬人的「咬人大圳」（台語發音）。我們想把另一方的觀點呈現出來，引發更多的討論和思索。

家蓁先說完咬人大圳的版本，再由我開始說嘉南大圳的版本，故事講述的過程裡，把歷史複雜化了。聽家蓁的故事，孩子們開始述說日本人有多壞，欺負台灣人，要台灣人的錢跟糧食，大圳也當然就被當成不好的東西。但輪到我來說故事的時候，我特別點出來，家蓁那樣說是因為他是「有錢人」，本來就有水可以種米，但像我這種窮人就沒有。然後開始介紹大圳有多少好處。把經濟的背景，個人的差異帶進來，這些複雜的因素才更接近史實。

討論越來越熱烈。我們開始討論關於公平的問題。大圳到底是讓每個人之間變得更公平，還是更不公平。對家蓁版本中的主角來說，三年輪作是欺負人，但對我版本的主角來說，就是促進公平。我舉例跟孩子們說，原本我都種蕃薯，連種三季，賺三十塊。家蓁種稻米連種三季，賺三百塊。有了水圳跟輪作以後，我們都是種「蕃薯＋甘蔗＋稻米」，都賺一百六十塊，都一樣多，不就是「公平」嗎？我詢問小孩意見，多數小孩都覺得這樣是公平，只有兩個小孩覺得這樣不公平。但這樣子真的就是公平嗎？這不就等於要有錢人把錢分給窮人，一直分到一樣多為止。有小孩就說，這些錢也是有錢人「自己賺」來的，沒道理就這樣給窮人。既然如此，大圳不就「不公平」？

還有小孩關注到更細的論點。他說，對台灣人跟日本人之間，大圳也是不公平。因為台灣人要給日本人很多錢，日本人只要收錢就好。但也有小孩反駁，日本人開大圳要花很多錢呢！公平的尺，要怎麼拿捏呢？

故事的最後，我又調查了孩子們的意見。現在，大家的意見比較複雜了。有的小孩說，對窮人來說，是公平，對有錢人來說，是不公平。這是我們希望孩子們能去深思的，而不是直接站到其中一方的立場去。事實永遠複雜，需要耐心，和警醒。

（5）   廟口

聽完故事，我們在廟口吃午餐，玩耍。太陽太大了，就晚點上路吧。

在廟口，各式各樣的事情就會自然發生。有孩子在石獅子底下發現了象棋跟棋盤，馬上桌子一擺，就開始下棋了。一個戰過一個，本來是給老人們用的棋盤，現在有了兩個年輕的老孩子來接手。

官田芒果今年大豐收，北極殿的廟婆忙著把買來的芒果削成小塊，之後要拿去烘成芒果乾。他拿了好幾顆芒果給我們分享，有的小孩跑過去看他削，就順手拿了幾塊，吃了幾口。雖然覺得，這也是她花錢買來的，很不好意思，但在廟婆的熱情之下，還是吃了許多。

有的小孩把廟口的柱子當爬竿，爬上爬下。有的小孩追逐，玩著各式各樣的遊戲。今天我們把大廟弄得好熱鬧。

離開前，我跟孩子們談了收拾的話題，幾個孩子自願拿掃把跟畚箕，還有拖把開始打掃。樓梯的上上下下都拖了一遍，連樓梯下面的落葉都掃了。打掃完畢以後，我們才跟上帝公和廟婆道謝，告別。

孩子們會開始知道，旅途中遇到廟宇，是多重要的一件事。

（6）   大圳邊

走出渡仔頭，我們走到大圳邊。今天我們的旅途，有這彎綠水陪伴我們。

沿著大圳，可以發生很多事情。

有的小孩問了有趣的問題：為什麼大圳是要灌溉的，卻留到海裡？乍聽之下會覺得這是可愛的傻問題，但仔細想想這可不好回答。這等於是在問，灌溉是怎麼一回事？排水又是怎麼一回事？

這件事我所知也不多，只能很簡單的說。我說，就有點像浴缸那樣，有一個水龍頭進水，就要有個地方排水。哪個地方高呢？一定是水龍頭高。田地也要進水出水，從高的地方流往低的地方，流到一條排水裡面，其他附近的田也是這樣，都排到這條排水。小排水流到大排水，大排水流到大大排水，最後就流到河裡，流到海裡。像是台南的安南區，就可以看見嘉南大圳出海。

有疑問和討論，也有遊戲。我們經過一個大的落水工，一個大瀑布沖下去。附近有一棵雨豆樹，滿地都是她的羽狀樹葉。孩子們撿起樹葉，一把一把頭進水裡。從橋的一側頭，衝到另一側來看，跟流水比快，一次又一次。

走路伴隨遊戲的時候，就變得沒那麼累了。一路上，家蓁跟孩子們玩著各式各樣的遊戲。孩子們共撐一把雨傘走路，維持大家都在傘下走路，過馬路。或者玩著釣魚的遊戲，一開始是人釣魚，後來變成魚釣人。一面玩一面走，路就變得短了，也有趣了。

（7）   沒有尾巴的動物

從八田路轉往社子，要經過一個很大的「凹仔」（lap-á）。這地方有個奇妙的故事。

這裡屬於西拉雅社子社的近郊，曾有一位西拉雅的尪姨（部落神職人員），跟我們提過一個故事。據說，在這個斜坡，有時會出現沒有尾巴的動物。這些動物，不是一般的動物，而是社子社的祖靈變成的。可能會變成沒有尾巴的兔子，烏龜，甚至是貓狗。仔細在這一帶找，說不定會有一些蛛絲馬跡。

怎麼樣算沒尾巴的動物呢？有小孩說，人就是啊！但這樣算數嗎？好像應該要「原本應該有尾巴，卻沒有尾巴」才算數吧？

有小孩找到蟾蜍，咦，蟾蜍不也沒尾巴。但蟾蜍本來就沒有尾巴啊。那，到底會藏在哪裡呢？

這次，沒有小孩真的發現一隻沒有尾巴的動物。或許，西拉雅的祖先，還藏在這條路的深處。

（8）   社子

我們的終點，是社子的鎮安宮。有帶錢的孩子迫不亟待的衝去雜貨店血拼。拿著冰淇淋跟飲料，我們在廟口，畫著今天的所見所聞。

每個小孩可以拿到一張明信片，來畫今天自己印象深刻的事情。有的小孩畫了大圳邊的古道，有的小孩畫了丟葉子遊戲，有的小孩畫了跟家蓁玩的釣魚遊戲。每個人印象深刻的事情都不同。

一段旅程，有千百種樣子。每個人都會記得一種，屬於他自己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