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強故事
我叫阿強，今年46歲。我是一個沒有人生的人，我的生活沒有任何夢想。這16年以來，我一直都在做同一件事，就是不停的證明自己沒有罪。
你們一定覺得很奇怪吧，為什麼有人要證明自己沒有罪？沒做不就是沒做？你們不知道這件事情有多難。假如現在台南火車站前面有一個小孩被殺死了，你要怎麼證明不是你做的？你說你不在那裡，有人看到嗎？有人拍照嗎？找不到證據，要怎麼證明不是你？
我就是因為這樣，被關了16年，整整16年。被關進去的時候，我才20多歲，現在都四十好幾了。給你猜猜看，有多少個法官審過我？我告訴你，一共有70多個法官審過我，把我判了7次死刑，2次無期徒刑。你不知道，一個人可以被判那麼多次死刑吧。有4年的時間，每天晚上我都可能被槍斃。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？其實我不害怕，我被判死刑的時候，反而是一種很放鬆的感覺。結束了，終於可以結束了，可以結束每天被關著，在法院裡被一直審問，一直審問的生活，可以結束被警察虐待的生活了。
檢察官說，我殺了人，但其實我沒有。殺人的那兩個人，我認識，一個叫阿棋，一個叫阿隆。阿棋是我的表弟，阿隆算是我的朋友吧。他們兩個傢伙告訴檢察官，我是他們的同夥，但是我明明沒有，他們不是不知道，為什麼要誣賴我呢？為什麼？
我知道阿棋欠了人家不少錢，大概有一兩千萬吧。他就是愛賭博，才會欠那麼多錢。阿隆也是，他開的店倒了，欠了一大筆錢，所以他們才跑去綁架阿樹，打電話勒索阿樹的爸爸，要他們交出1500萬，才把兒子還給他們。唉，阿樹的爸媽不知道，早在接電話的時候，阿樹就已經被他們兩個殺死了。他們跑到山上，用刀子把阿樹刺死，然後挖一個大洞，把他埋在裡面。阿棋竟然說，是我跟他們一起綁架阿樹，是我把阿樹埋進大洞裡面。胡說，都是胡說！我不是亂講，我有證據！
我跟你們講，你們聽好了。這件事情，發生在1995年的9月1號。那天早上，阿棋跟阿隆他們早上大概8:40左右綁架了阿樹，把他押到車子上，把他載到汐止的山上。阿樹的家在大直，從那裡到汐止的山上，起碼也要三四十分鐘，不信你們可以自己用電腦查看看。到了山上，起碼都早上快十點了。可是我當天根本不在那裡啊。那天早上，我八點，我就起床顧我們家的檳榔攤。後來，我媽要我去郵局幫他領錢，我就跑到桃園龜山的郵局去領錢。郵局的攝影機還有照到我，那時候是早上十點多。我人就在郵局啊，我怎麼可能殺人，難道我會分身嗎？
我就是這樣跟法官說，跟檢察官說。但是，他們不相信我的話。他們相信阿棋跟阿隆的話，他們說我幫他們買硫酸，讓他們在殺掉阿樹以後，可以把阿樹毀容，讓警察認不出來。他們說跟我很熟，而我也是因為缺錢，所以跟他們一起殺人和勒索。他們說了很多很多故事，要把我拖下水。我算是交到了壞朋友嗎？唉，其實我知道，阿棋跟阿隆也是逼不得已。警察打他們，踹他們，把他們的眼睛矇住，在鼻子跟嘴巴灌水，灌到他們不能呼吸。他們是因為被警察刑求，才說出這些假故事。但這些假故事，卻害得我失去了所有夢想，失去了自己的人生。
三年前，我終於被放了出來。因為現在的法律規定，還沒有確定判什麼罪的人，不可以關超過八年。出來以後，我見到了我的家人，我的媽媽。我覺得好對不起他們。受苦的不只有關在牢裡的我，還有因為我被其他人討厭，每天想辦法要救我的他們。
你們覺得，我算是犯人嗎？怎樣的人，才算是犯人？是檢察官找到了證據，證明一個人有犯罪，那個人才是犯人。還是說，如果一個人找不到證據，來證明自己沒有犯罪，那個人就是犯人呢？到底怎樣才對，連我自己都糊塗了。
我有好多好多問題，想要問老天爺。還有一個問題，想留給你：如果是你，你到底要怎麼證明，自己沒有犯罪？
阿棋故事
我叫做阿棋，我是阿強的表弟。我承認，我有參加綁架阿樹的事情，我做的事情，我一定承擔。但是，憑什麼一起參加的阿強就不用承擔，推得一乾二淨，好像都沒有他的事一樣？竟然還有人相信他？我聽到真的會笑死，也會哭死。
讓我來跟你們說清楚，那天發生什麼事。
那天，是1995年的9月1號，那天早上，我，阿強，還有阿隆，我們三個人開車去台北的大直，阿樹家門口。車是我開的，阿強負責指揮。到阿樹家的時候，是清晨7點多，我們把阿樹的車子輪胎弄破，然後就在附近埋伏。9點多的時候，阿樹要出門，發現輪胎破了，正在檢查，我們趁他不注意，就用刀子架著他，把他拉上車，載去汐止山上。本來，我們也不打算殺他，誰知道到了山上，阿樹竟然想逃跑。阿隆衝去抓住他，他還拼命掙扎，阿隆一刀砍向他的脖子，阿樹就這樣死掉了。
阿樹被阿隆殺了，阿隆跟阿強一起把阿樹埋了起來。挖土的工具，是他們之前就準備好的，跟我沒關係。阿強死了，但對我們最重要的錢可還沒拿到。我跟阿隆就打電話給阿樹的爸媽，要他們交出1500萬，來換回他們的兒子。我們沒讓阿強打，是因為阿強跟阿樹的爸媽認識，如果讓他打，聲音可能會被認出來。我們一開使用行動電話打，後來怕被警察發現，就改用公共電話打。我們先叫阿樹的爸爸把錢丟到高速公路下面的涵洞裡，這傢伙裝傻，沒丟錢。後來，我們又想叫阿樹的老婆搭火車來交錢，竟然連她也裝傻。那時候，我正在桃園的一個電話亭打電話給她，一出來，才發現自己已經被警察包圍了。
我就這樣被抓了，不久我就告訴警察，我還有阿隆跟阿強兩個同伴。這事情本來就不只我一個人參加，所有一起參與的人，都應該負起責任，不是嗎？
阿強這傢伙挺會編故事，說什麼自己十點多的時候在桃園龜山的郵局，不可能參加。你們別傻傻的被他唬住了，出現在龜山的郵局那有什麼困難。警察已經模擬過了，從阿樹家開車到龜山，花不到一小時就到了。我們綁架阿樹是早上九點。阿強難道不能先跟我們一起綁架阿樹，再開車過去龜山嗎？這樣子也才十點而已耶。你說，有沒有可能？阿強說的，一定就對嗎？
最近，就前幾個月而已，高等法院要審阿強，把我傳去當證人。哼，我才不要，我在法庭上就不說話，別人問我我都不理。那時候，我跟阿隆那麼簡單就被判死刑，憑什麼阿強就拖這麼久，憑什麼要我幫忙他？怎麼不是他來幫忙我？
阿隆故事
我是阿隆，我是阿棋跟阿強的朋友。是我害了阿強，是我跟阿棋害了阿強。我覺得對不起他，也對不起阿強的媽媽，但我們真的逼不得已，希望你們相信我，要相信我。
綁架阿樹的事情，阿強真的不知道，一點都不知道。參加這件事的人，只有我，阿棋，還有阿棋的哥哥阿泉。其實，主要規劃這件事情的，就是阿泉。阿泉本來是阿樹的同事，他缺錢用，就邀我們幾個一起綁架阿樹。把阿樹載到汐止山上的時候，我們開了兩台車，我是在前面，阿泉跟阿棋兩個則開另一台車跟在後面，押著阿樹。到了汐止，我們下車，阿樹卻認出了阿泉的聲音，知道是他以前的同事，就跟他苦苦哀求，要阿泉放他走。我跟阿棋先離開，讓他們兩個自己聊聊。過了十幾分鐘，我們回來，沒想到，唉，滿地都是鮮血，阿樹已經被阿泉殺死了。其實殺人的是阿泉，阿棋說是我，是為了要保護他哥哥。阿泉要我們把阿樹埋起來，我們就照做，把他埋進洞裡。
警察抓到了我以後，我就是這麼跟他們說的，但他們不相信。他們說，一定還有共犯。我就說沒有，他們一口咬定是我不說。我不是不說，就真的沒有共犯嘛。他們說，不說就打到你說。他們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中間放木棍，然後整個夾緊，我痛得哇哇大叫。他們又踢又踹，攻擊人最怕痛的地方，還把我的眼睛矇住，在鼻子和嘴巴上蓋毛巾，然後把水一直淋在毛巾上，一直淋，一直淋。你想想看，那種感覺是怎麼樣？我告訴你，好像被丟進海裡，永遠永遠都浮不上來。
就是因為這樣，我告訴警察，還有一個共犯，叫做阿強。你們說我膽小嗎？說我懦弱嗎？說我怕痛嗎？如果你們真的遇到，我跟你們說，你們會忍不住拜託警察，怎麼不趕快殺掉我？
我之所以想到阿強，是因為他是我的債主，我欠他錢，他一直催我還錢。我就想說，那就拖這個傢伙下水吧，這樣多一個人，也正好可以讓我晚一點被執行死刑。其實我很後悔，真的很後悔，他是無辜的，卻被我，還有阿棋給害了。
阿泉已經在國外被人殺死了。知道事情發生經過的，就剩下我跟阿棋了。除了我們兩個人說的話以外，檢察官沒有找到別的證據，可以證明阿強有罪。但是阿強就這樣被關了十六年，只因為我們兩個說的話。
我突然覺得，我說的話好重，好重，好重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