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這次受邀,與商滿生紀念館合作這場活動之前,其實我不認識商滿生是誰。
他在1903年出生。商家是台南的大戶人家,家境優渥的商滿生,前往日本留學。先是習醫,而後轉讀農經。他在留學的期間,接觸了左翼的思想。就像很多那時的青年學生一樣,投入了左翼的運動、實踐,也一樣被打壓,學到了現實的殘酷。
他回到台灣,開始自己經商的事業。他依然是知識份子、意見領袖,直到二二八事件的發生。
我們已經過了不能談論二二八的時代。甚至有許多人覺得,我們談了太多的二二八,讓人麻痺、窒息。然而,在我認識了商滿生的故事之後,我卻覺得不是談得多少的問題。而是,我們總是著眼於大事件,而忘了被事件影響的,每個活生生的個人。
說到台南的二二八,直接會聯想到的是湯德章。但受害者難道只有湯德章一人嗎?當然不可能,厚厚的檔案資料,讓我們看見二二八後的三一一大逮捕,以及之後的清鄉,受到波及的人有多少。
商滿生被列在三一一逮捕的名單中。名單往後,還有非常多頁。這些名字後面,是一個個被改變的家族,被改變的人生。我們已經過了不能談論二二八的時代,但我們似乎還欠缺一種視角,一種不帶憤慨激昂,而是細膩的檢視、療傷的視角,去面對這段不只是歷史,也是人生的傷。
這是為什麼,台南塾跟商滿生紀念館,舉辦了這次的動腳動手。
我們的活動,從成功大學的格致堂開始。這裡是日治時期台南工學院的講堂,也是二二八時,工學院學生商議對策、進行組織的地方。
商滿生被逮捕的原因,是他在三月六日時,帶領台南市學生上街遊行,爭取地方自治權。當時,他一定也曾經到這個充滿青春與熱情的地方吧。說給孩子們聽的故事:「鳳凰樹的夢」,就從這個場景開始。
我希望透過這則故事,讓小孩可以了解,「左派」的基本想法是什麼。台灣學生,又是怎麼把左派的思想,跟地方自治的主張連結在一起。在討論錢屬於什麼人的時候,大多數的孩子覺得應該屬於工廠的工人,但也有人覺得,應該要平分,老闆也有出力。商滿生其實站在一個有點矛盾的位置:他自己是老闆,卻又信奉著左派思想。這點矛盾,因為時間有限就沒有跟孩子細談了。
商滿生的故事,其實是個悲劇,一個追求夢想、熱心公共事務,卻被凌虐的悲劇。但我很希望,小孩在聽完這個故事以後,不要只接受到兩種情緒:仇恨和憐憫。我希望他們看見,商滿生被怎樣的夢想吸引,雖然被逼迫最終仍沒有臣服。就像在納粹集中營裡的法蘭克(Victor Frankl)醫師,即便身在地獄仍然認為自己的心是自由的。我也相信,即便受進辱虐,商滿生仍然有一顆自由的心。
說完故事後,孩子們對商滿生的印象,有人說是一個「很好」的人,有人說是一個「勇敢」的人。這確實是我希望他們看見的。
接著,我們把故事中出現的各個景點印出老照片,走上台南街頭,讓孩子們一一比對,現在這些地方,變成了什麼模樣:工學院講堂(今格致堂)、大正公園(今湯德章公園)、大正通(今中山路)、台南州廳(今台灣文學館)、台南警察署(今美術館一館)、末廣町(今中正路)、商滿生故居(今民族教會對面)
曾經,大正通滿滿是鳳凰木。如今的中山路,則一棵都不剩了。到了湯德章公園,我在湯德章像前,跟孩子們聊了這裡的孫中山像被拉倒的事情。在二二八的前夕,那震撼的一刻,讓我必須在警察環伺的公園中舉辦二二八紀念活動。那時,大家都擔心,湯德章像成為極統派「獵首」的對象。
這次的教案設計,我希望製造的是一種「地景的歷史感」。我用了三種不同的方式:
- 讓老照片出現在故事的講述過程中。
- 讓小孩帶著這些老照片,去看見對照現景。
- 讓小孩用老照片來創作,設想那時的人在這個場景中,在說什麼、做什麼?
這些手法著重的,是讓小孩一直在古與今之間穿梭。目標並不是去記得事情發生的細節,而是去感受,這裡曾經是什麼、如今是什麼、中間發生了什麼?去發現,身旁經過的一切,都埋藏著記憶。
過程中,一個有趣的插曲,商滿生的曾孫,現在國一的阿焄,也來參加活動了。有孩子說,我還以為他的曾孫,應該是一個很老的人了呢。還有孩子回家以後開心的跟大人分享,我今天跟商滿生的曾孫說了很多話,還一起看影片!
下午,我們在紀念館,進行老照片的創作。下面是孩子們的作品。
有的小孩用台語白話字,呈現出了「語言不同」的狀況。有的小孩設想了旁觀的路人,沒有辦法理解發生的事。有的小孩再現了商滿生帶領遊行的狀況,還有學生吵架的狀況。這些故事片段讓我非常驚艷,這正是我希望達到的,「跳脫單一視角」的效果。
最後,我們一起用顏料,進行了一場有趣的身體創作。我們用手腳沾顏料,在塑膠布上面,演出各種「走路的方式」。「遊行」、「逃亡」、「刑求」,孩子們分別選擇了「金色」、「灰色」、「黑色」來當作對應的顏料。遊行時,大家井然有序地前進,我在旁邊幫著高喊商滿生當時的訴求。逃亡最困難,我們想快步跑,在塑膠布上卻滑得快不起來,腳印也糊成一團。刑求,是用爬行的,於是塑膠布上面,滿是手印與腳印拖行的痕跡。
這份作品,會成為紀念館即將開展的展覽作品。大家敬請期待。
走筆至此,心裡突然浮現一個問題:自由究竟是什麼呢?或許這不只是一個哲學或政治問題,而是一個歷史問題。我們認識著過往的人,與我們截然不同的人。在偶然的一刻,與他們心靈相通,認識了新的可能性:啊,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呀!於是也充實了自己的視野,自己的可能。
鳳凰樹葉落在一代代的台南人身上,願我們和孩子都不要忘記,如何作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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