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1)
我討厭我的家,真的真的很討厭。本來就很討厭,在去過台南市區以後,又變得更討厭了。市區的有錢人家,住的房子都已經蓋到二樓了,外面還有很漂亮的裝飾,有的雕一隻老鷹,有的雕好多漂亮的花草。我家呢?唉,一頂破破爛爛的房子。柱子是竹子做的,屋頂還是蓋茅草呢,牆壁不過是泥土,跟稻米的殼混在一起塗上去的。這種地方,唉,怎麼跟人家比?我真的運氣不好,生在這種鄉下地方,才會住這種破房子。
竹籠茨的牆壁,剝開來就長這樣 |
啊,我忘了先介紹自己。我的名字叫阿木,家住在溪南寮,現在念公學校三年級。我的夢想,就是住到我剛剛說的,那種又高又漂亮的大房子裡面。我真搞不懂,難道阿爸,阿公,他們都不想嗎?我決定今天晚上吃飯的時候,要好好問問我阿爸。
晚上吃飯,我們家族的大家,都坐在長長的椅條上,或者門口。附近都黑漆漆的,只靠小小的油燈照亮餐桌,才稍微看得清楚自己在吃什麼。大人們都在聊天,我有一點緊張,不知道該怎麼跟爸爸開口,說我想說的事。
趁著阿叔,阿伯,還有哥哥姊姊,他們都吃飽到外面去了,剩下阿爸跟阿公,我終於鼓起勇氣跟爸爸說:「阿爸,咱敢會使去蹛樓仔茨?」
「是按怎欲蹛樓仔茨?」
「我看人市內个樓仔茨,足媠--ê neh。無像咱蹛這竹籠仔茨,狹chiⁿ-chiⁿ,擱無好看……阿爸,咱去蹛樓仔茨lah……」
阿爸聽了瞪大眼睛,好像有一點生氣,旁邊的阿公聽了卻笑起來,看著我說:「阿木--ê ah,這是你擱毋知影,咱這竹籠仔茨,有偌好咧。」
阿公說完就起身走出去。可是我還是不懂,這頂竹籠茨到底有哪裡好?
(2)
過幾天,放學的時候,我走回家的路上,發現遠方有烏雲。很黑很黑的那種,我猜,可能是要下大雨了。我加快腳步,在田埂路上衝,要跟烏雲賽跑,突然覺得這段回家的路好長。開始打雷了,風也變得好冷,我衝進家門的瞬間,後面砰一聲,雨從天上砸下來。
一整個晚上都在下雨,家裡的大人們很擔心,但我們幾個小孩覺得很好玩。偷偷看外面,好多水哦,好想出去玩水。可是大人很早就把我們趕去睡覺,害我很不高興,躺著生悶氣,氣著氣著就睡著了。
半夜,我好像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,像是很大的怪物在笑的聲音。有點像笑,可是又有一點像哭,很低沉的聲音,像是野狗在生氣,又像廟裡打鼓的聲音。我聽得全身都起雞皮疙瘩,嚇得醒過來,大聲哭了起來。
我的哭聲跟窗外的雨聲一樣大聲,阿母聽見了,就過來抱我。我問阿母,彼是啥物聲,阿母說,彼是青瞑蛇塊吼。我不知道青瞑蛇是什麼,但讓阿母抱著我就很安心,又睡著了。
天亮的時候,雨變小了一點。可是只停了一下下,馬上又下了下來,越來越大,越來越大。
大人們坐著發愁,小孩們看著大人發愁,也開始發愁起來。屋子外面的水慢慢漲上來,快要淹到房子裡面了。就在這時候,住在曾文溪邊的阿雄,跑來我們家,告訴我們,青瞑蛇要出來了。
(3)
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脾氣好的阿公,有那麼嚴肅的表情。他把大家都叫過來,說:「咱這馬愛走溪流矣,恁攏照我講个去做。」
「走溪流」是什麼意思,其實我也不懂。阿公叫阿叔,阿伯,阿爸去把牆壁打掉,我才知道,原來泥土牆壁裡面還有一片牆壁,是用一條一條竹片編起來的。阿公又說,屋頂的茅草都是雨水,太重了,等一下會扛不動,要他們上去把茅草都拆了。阿爸他們就爬上去拆茅草。
等一下,我有聽錯嗎?阿公說,等一下要扛?
雨還是一直下,我又聽到昨天半夜,那種低沉的聲音了。青瞑蛇真的要出來了,我們得要快點。我跟著媽媽還有姑姑去收拾東西,收拾好的時候,爸爸他們已經拆好了。我們的房子,變得只剩下柱子跟竹牆,全部都是竹子做的,這時候我才懂,為什麼這種房子叫做竹籠仔。
阿公要阿爸去找幾支長竹子,把牆壁打個洞,穿過房子。我們的房子,變得好像一頂轎子。阿公把所有男生都叫過去,按照高矮排順序,同一排的都要差不多高。接著他提醒我們,等一下移動的腳步,要按照他的口號,一步一步慢慢走,如果亂掉,被房子壓到就糟糕了。
扛茨的時候要排排站好,如果不整齊,房子壓到人就慘了 |
我們排隊排好,站到空蕩蕩的房子裡面。大雨還在下,下面已經都是積水了,我們大家一個一個蹲好馬步。阿公大喊一聲「起」,大家用力站起來,房子就架在每個人的肩膀上。真的好重!想要走一步都很困難,但還是得走。跟著阿公的號令,大人們喊著「嘿咻嘿咻」,喊一聲走一步,一邊走,我才發現,整個溪南寮根本全部都是水了呀!
走啊走,走啊走,肩膀已經腫起來了,阿公說還得走。要走到哪裡呢?要走到青瞑蛇追不到的地方才可以,還不夠遠,還要繼續走……
終於,來到一塊看起來比較高的地方,我們把房子放下來。阿公說,從今天起,我們就住在這裡。
(4)
又過了三天雨才停,過了七天,淹水才慢慢退去。大人們忙著把房子恢復原狀,找來新的茅草蓋屋頂,還有把原本的泥土牆做好。我們的家又變成原本的樣子了,只是換了個地方。
還有好多溪南寮的人,也都扛著房子,來到這裡。大家住的,都是竹籠仔茨,我現在有一點懂阿公說的,竹籠仔茨好在哪裡了。這是一頂會走路的房子呢!
溪南寮舊茨地 |
看著黃澄澄的溪水,阿公說:「這就是青瞑蛇。」聽起來,阿公好像跟他很熟一樣。我就問阿公:「阿公,你較早敢有拄過青瞑蛇?」阿公點點頭,接著把大家叫過來,跟我們說了一個青瞑蛇的故事。
阿公說,從前有一個非常大的村莊,比溪南寮還要大兩倍,那個村莊,叫做蚵殼港。蚵殼港曾經是西港還有安南區最熱鬧的村莊之一,每到西港刈香的時候,蚵殼港的大廟萬安宮,就會組一隊長長的蜈蚣陣,走在隊伍最前面,幫西港千歲爺開路。這是非常光榮的事情。
這個大村莊,現在卻在青瞑蛇的肚子裡面。這段故事,得從另一個村莊,十二佃開始說起。
(5)
那時候,連續下了好幾天的大雨。青瞑蛇開始吼了,沿岸的村莊,都可以聽見那種低沉,像哭又像笑的吼聲。十二佃的人們,就住在溪岸旁邊,隨時都要擔心青瞑蛇從河道裡竄出來。該怎麼辦呢?他們決定,請示他們祖先供奉數百年的關帝爺。
犁頭符,就是犁上面裝的鐵塊,用來鏟破青瞑蛇。七星燈,是七盞蠟燭,也就是犁頭符法力的來源。三棵榕樹,可以穩固土壤,抵擋蛇怪入侵。在村長的帶領之下,村子裡的人們來到關帝爺指定的地點,挖開土壤,埋下犁頭符,還找來兩個大鍋子,把七星燈蓋起來,埋進土裡。
土蓋好,種下榕樹,風突然刮得更強了。像刀子一樣的風颳過十二佃的天空,跟青瞑蛇低沉的吼聲合在一起,變得更淒厲,好像在生氣一樣。十二佃的人們趕緊回到廟裡,請示關帝爺,關帝爺要他們升起一面黑令旗。
當令旗豎起來的時候,村外有人看見,水已經淹過來了,慢慢地靠近三棵榕樹。隨著旗子慢慢上升,說也奇怪,水竟然慢慢的往後退,升到一半的時候,水已經退到離村子很遠的地方了。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,在把曾文溪的溪水,把青瞑蛇的身體,用力的往後推,擋住可怕的洪水。
旗子慢慢升,水慢慢退。聽說,有人看到一個長鬍鬚,紅臉的巨人,站在十二佃的村莊外面,隨著旗子上升,慢慢地往前走著。旗子終於升到頂了,洪水退到好遠好遠,看不到的地方去了。
但水不會憑空消失,不從這裡出來,就跑到別的地方去。洪水,去了哪裡呢?
「蚵殼港。」阿公說:「大水走去蚵殼港。也就是我的故鄉。」
(6)
阿公說,那時候他們整個村莊的人,都扛著房子逃跑,逃離可怕的洪水。有的人,扛到了蚵殼港附近的溪埔寮,阿公他則扛得更遠,跑到了溪南寮的旁邊,一個叫公塭仔的地方。
難怪,阿公那麼擅長扛房子,難怪阿公那麼了解青瞑蛇。原來,他的故鄉,就這樣消失在青瞑蛇的肚子裡。
公塭仔和溪埔寮同組的蜈蚣陣 |
阿公說,他小時候,曾經坐在蜈蚣陣上面,負責撒糖果給大家,讓撿到的人可以得到幸福。直到今天,每到西港刈香的時候,公塭仔跟溪埔寮,還會一起組一隊長長的蜈蚣陣,就好像從前在蚵殼港的時候一樣。蜈蚣陣還在,只是村莊沒有了,對蚵殼港人最重要的大廟,萬安宮,也消失了。
可是阿公卻說,他相信萬安宮還在,沒有消失。只要我們這些蚵殼港的子孫,還記得這段故事,總有一天,我們可以把廟找回來,把廟裡的神明找回來。在走回新家的路上,他這樣跟我說。
聽到阿公說的話,我心裡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。原來,我不只是阿木,還是蚵殼港的阿木啊。原來,我們的村莊跟廟不見了呀。那該怎麼辦呢?
(7)
回家睡了一覺起床,我決定了一件事。我想要把蚵殼港的大廟,萬安宮找回來。這邊找一尊神像,那邊找一根柱子,一座香爐,說不定有一天,真的可以像拼拼圖一樣,把這間廟拼回來?
我騎著腳踏車出門了。不如,就先去一趟公塭仔,看看那裏有什麼吧。我突然感覺,住在這個地方,還挺有意思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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