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動腳動手」,是台南塾長期經營的文化走讀活動。與其說這是一場關於「文史」的活動,我更希望,這是一系列關於「記憶」的活動。關於我們如何記得一件事,如何訴說一件事,如何在茫茫的記憶長河中,找到自己。
正是因為如此,我排斥導覽,也極少導覽。不僅僅是因為導覽的成效不好,更因為導覽往往與人的記憶無關。導覽常常用生澀的語言,來傳遞各種專業的知識。別說小孩聽得懵懂,大人也難免恍神。況且,我們吸收這些知識是為了什麼呢?知道某一種建築叫做「竹編夾泥牆」,某一種屋頂「馬背」的形狀是屬土,另一種是屬水,當然有意義,然而卻未必能把人帶進文化的氛圍中,甚至反而越離越遠。
動腳動手,首先要了解不是「知識」,而是人們怎麼生活,怎麼記憶,怎麼述說。即便有了知識,也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淵博,而是為了回到地方。
那麼,「對話」就變得十分重要。下面來聊聊一段對話。
請問遮敢有蚵殼港ê物件?
動腳動手其中一個主題,叫做《台江走溪流》。在故事裡面,我聊了台南安南區著名的「崩蚵殼港」(pang ô-khak-káng)的故事。這段故事,深深烙印在台江人的生活中,不同村莊的人,分享著不同的記憶。
十二佃人,留下了三棵巨榕,傳頌著三關帝大戰青瞑蛇的傳奇。公塭仔和溪埔寮人,每三年西港香科,共組蜈蚣陣,重現蚵殼港原鄉的榮耀。他們記憶著扛茨走溪流的苦難,更保留著從蚵殼港帶出的各種寶物,懷念著大廟的莊嚴。
人,物,神,都是記憶的原型。這趟旅程,我們的目標就是找到蚵殼港的遺物。那麼,該從何找起?
一道很大的難關,在於語言的斷層。這些在地的記憶,幾乎只能用台灣話來傳遞,但孩子們多半已經遺失溝通的能力了。要能讀取記憶,就得重新學會說話。
對孩子們來說,台語幾乎就等於外語。所有發音,構句,思考的方式,都全然陌生。那麼,就只能從模仿開始。我請孩子們想想,我們要到廟裡去找蚵殼港的東西,該怎麼問呢?他們說華語,我來翻譯為台語。
「請問這裡有蚵殼港的東西嗎?」
「請問遮敢有蚵殼港ê物件?」這句話幾乎變成整趟旅程的通關密語。每到一間廟宇,就從這句話開始。雖然只是一句簡單的話,對孩子們來說卻需要反覆練習。尤其是「敢」(kám)和「殼」(khak)這兩個字,包含了華語沒有的語音,更是難念。下一步,根據每個人要找的東西不同,又要學會不同的詞。譬如「太子爺」(thài-chú-iâ),「廟柱」(biō-thiāu),「楊府太師」(iôⁿ-hú-thài-su)。這些詞彙,就是讀取記憶的鑰匙,不只是物,更關於人們怎麼認識些東西。
在溪埔寮,廟公阿伯帶孩子們看太子爺時直笑。他說,太子爺一定很開心。他最喜歡小孩子,有時候有人來問事,要請太子爺下來,都請不到。後來發現是跑去跟廟口的小孩玩了!
這些故事,只有在對話中展現,才有生命力。孩子們才會發現這些地方的可親,才會發現,他們面對的不只是歷史,而是活生生的人。
而對話,不只存在於人與人之間,也存在於人與神之間。要與神對話,首先要進廟。下面,來談談廟。
廟中尋寶
確實有些小孩會怕廟,一則有些神明形象恐怖,二則有些廟宇昏暗,三則,有些大人往往有意無意,增加了廟宇恐怖、危險、禁忌的形象。
這樣子看待廟宇,真的非常可惜,會錯過了解文化最直接的場域。從民俗文化的角度來看,廟宇的價值絕對遠高過任何博物館。一支鯊魚劍,放進博物館就已經死了,放在廟裡,它就是活的,還有乩童會來操。廟宇是浩瀚的記憶儲藏庫,不僅僅是「信仰中心」,更是台灣最早的「公共領域」。人們在此議事,學習,爭論,民間的組織在這裡成形,藝術與武功在此傳習。錯過了廟宇,就錯過了了解台灣文化的契機。
尋什麼寶呢?譬如「鰲魚」就很適合。現在的小孩極少不知道寶可夢的,那就從鯉魚王出發吧。鯉魚王進化變成暴鯉龍,還可以發射破壞死光,但變要從哪裡開始變呢?頭還是尾巴?其實是頭,那如果只變一半,不就頭是龍,尾巴是魚?沒錯,其實神奇寶貝就是少了這一隻,現在你在這間廟裡就找得到!
這段話說起來有點唬爛,但其實靠譜。本來鯉魚王變暴鯉龍這種設定,就是出自鯉魚躍龍門的神話。凡廟裡,必有鰲魚,甚至有些廟會呈現出「鯉魚à鰲魚à龍」的三段變化。這就是個好的尋寶主題囉!
還能找什麼呢?還很多。譬如,在廟裡面其實有兩個可憐的外國人,他們負責把廟的屋頂扛起來。這線索能想的也不少,譬如,怎麼知道那是外國人呢?扛屋頂,那要在哪個位置扛呢?其實,這就是著名的「憨番扛廟角」。
奇怪的東西,還有不少,譬如長得憨憨的蝙蝠,長翅膀的獅子。從外面看廟頂,根本就是個動物園,大象,獅子,老虎,甚至還有松鼠,水果也不少,蓮霧,香蕉,葡萄,桃子,甚至我還看過海鮮,章魚,魷魚,螃蟹,找找這些也都挺有意思的。
「找名字」是一個具體簡單的線索。具體簡單很重要,太複雜就讓人失去耐性了。但這個線索,又能讓小孩比較仔細地看看廟的各處,甚至走靠近點,看看神明的臉。有機會看看對聯也不錯,整句的當然不容易看懂,但上下聯句首的第一個字合起來,常常就有答案囉。
「尋寶」是一個最初步的活動主題。如果要更進階,也可以想想「拜拜」(嚴格的,買供品,拜一整圈,包含燒金哦)、「跋杯」、「廟史訪談」,要怎麼安排成系列活動。用具體的活動,而非抽象的知識,更能把人帶回文化的場域中。
過往的風景
人,神,與物,都在訴說著過往的記憶。但聆聽卻是一門困難的記憶。
不只是語言的問題,更涉及到世界觀。譬如現在的我們,恐怕很難理解老人說的,「穿草鞋走到市區的電影院校外教學」,這到底是什麼感受。也很難理解,200多年前的郁永河,從台南乘牛車前往北投的艱辛。他走的,依現代人的觀點,根本不能算是路啊!
在《決戰福爾摩沙》裡,我帶孩子們爬上安平古堡的瞭望塔,尋找一座小丘。那座小丘,曾出現在17世紀的地圖裡面。我們發現,那是進攻熱蘭遮城最佳的位置。當年國姓爺也發現了這件事,於是在一個晚上,發射2000發砲彈,擊毀丘頂的烏特勒支堡。也因為這樣,福爾摩沙長官揆一才決定投降。
孩子們驚訝的地方是,支堡和四草,竟然都這麼的近!從瞭望台一看,過往的風景變為一張空間圖,映在腦海當中。戰爭也變得真實。
比起知識,《動腳動手》更在意的,應該是感覺。感覺讓人能找到自己的位置,把自己投入記憶裡,置身其中。
比起傳授,《動腳動手》更在意的,應該是對話與思辯。對話讓人的思維開始運轉,找到自己的觀點,也聽見別人的意見。
比起宣講,《動腳動手》更在意的,應該是溝通。與人溝通,與神溝通,與環境溝通,才可能在土地上張開手腳,開始行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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