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行程】
第一天：車城-公車-海生館轉運站-步行-龜山-步行-車城
第二天：車城-公車-恆春轉運站-公車-馬鞍山-公車-（核電廠）出水口-步行-小巴里島-步行-貓鼻頭-公車-恆春轉運站-公車-車城
第三天：車城海邊烤肉
第四天：車城-公車-恆春轉運站
【話頭】
這幾天的旅程，經歷了許多的轉折。要如何下筆，頗費思量。我希望能透過這篇紀錄，呈現出孩子們在規劃旅程時的心路歷程。因為我相信，在體會自由之時，正是我們最能深刻認識一個人的時候。
自助旅行最重要，最核心的目標，是讓小孩認識到，自己是自由的。認識到這件事，並不容易。在教育現場，老師或其他大人，往往用各種方法「要求」小孩負責。但這種要求，卻往往跟自由背道而馳，也因此跟「對自己負責」背道而馳。我們可以要求一個人聽從規則、命令，這是外在的、對他人的負責。但內在的，對自己的負責，卻只有透過認識到自由，才能達成。
我是自由的，我所經歷的一切，無論好壞，是我的決定的後果。因此，我必須承擔責任。這是人生在世間的處境，卻往往被滾滾紅塵所掩埋。無論對大人，或是孩子。
自助旅行，想做的是微微揭開這層帷幕。你手上的錢，要買任何東西，並無限制。你要把每一分錢都投入娃娃機，也沒有問題。你要去一個難以抵達的地方冒險，可以；要成天待在民宿耍廢，也行。你可以花四天在跟你的隊友吵架，也可以練習跟他們共創美好的回憶。這一切，取決於你。
我們唯一在意的，是安全。我們沒有勇敢到，敢在營隊裡讓小孩嘗試那些高度危險的事情。這件事，我們也在第一天就跟小孩坦承。
說是微微揭開帷幕，是因為，要認識到自由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，沒法靠嘴巴說說。每個人的身上，都帶著習氣，關於這個世界是怎麼運作的習氣，各種「必須」：必須叫大人老師；犯錯了必須道歉；必須避開不好的食物。或者，各種日常累積的慾望，會在瞥見自由的瞬間引燃。那是我們在自助旅行的四天，要嚴肅面對的事情：反覆思量，你是自由的，但你真的想這麼做嗎？
這四天的自助旅行，是在這彷彿空無又彷彿沈重，彷彿輕鬆又彷彿嚴肅的架構下展開的。
【爬龜山】
第一天，我們的小組，很快就決定要去爬山，但走到龜山腳下時，卻停下了腳步。
下公車走到龜山，其實不近，約有兩公里的路程，都來到這裡了，怎麼不上去呢？如果不想爬山，一開始討論的時候，怎麼不說呢？
這些問題，會浮現在大人的心中，也會浮現在那些很想爬山的小孩心中，但對於眼前的問題，卻沒有幫助。而且也顯示了，我們還不那麼了解自己的隊友。
在我們第一次開會的時候，很快就有小孩提出了「爬龜山」這個意見，大家當下都不反對。但不反對，不意味著贊成。有些意見，只有在確認團體「安全」的時候，才說得出口。那麼短的時間，足以讓大家確認這裡安全嗎？
在山腳下，有兩個小孩表示，不想爬山，他們分享了一些對於爬山的負面經驗。那是一件很累，很熱的事。這天下午，非常酷熱，他們的意見，其實很實在。
最想爬山的阿睦，習慣用「不然...」開頭，來表達自己的意見。像是「不然你們不要上去。」「不然你們都待在房子裡。」這樣的說法，其實也對事情幫助不大。我們的小組沒辦法拆開，而這些小孩也不會想只待在房子裡，他們只是不想爬山。當下，其實有一種大人與小孩對峙的即視感。
其中一個不想上去的孩子問道，上去要多久？有幾公里？我們兩個大人幫忙搜尋了資料，其實才短短八九百公尺，一趟上去15分鐘，來回半小時。畢竟，這座山的高度，才72公尺......
一個孩子聽了以後，就同意可以上山了。另一位阿修，考量了好一陣子，我們又把這段距 離，用更具體的方式說明給他聽（譬如操場），最後，他同意一起上山走走。在山路上，他是跑得最前面的那個人，一點也不累。
有時候，同意與否不是重點，而是他的心聲有沒有被聽見。透過一番討論，我們更認識彼此一些。
我們在山腰看見遠遠的三台山，和車城。在山頂，眺望海洋，我在這裡說了牡丹社事件的故事。落難的琉球人，因為語言不通造成誤會，而被牡丹社和高士佛社的人們殺害。這番慘案，又被日本利用來併吞琉球（現今的沖繩），出兵屠殺。當年日軍的紮營處，就在龜山山腳下。
走下山時，我們遇見一個賣蜂蜜的人，請我們試喝蜜茶。他說，車城只有短短兩公里。後來，我們人手一罐蜜茶，踏上走回車城的路途。那段路其實有接近四公里，我們走到時，正好夕陽西下。
【防腐劑】
第二天早上，家欣整理了許多免費的景點，鼓勵小孩去玩。但我們這組沒有去這些景點，孩子們想要去玩水，我介紹了一個地方，叫做小巴里島。
小巴里島在核三廠的出水口附近，出發前，我們先去7-11補充糧草。在這裡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。
衡衡是7-11狂熱者（嚴格來說幾乎每個小孩都是，後述）。昨天來逛的時候，他跟我分享了一個發現：有兩罐可樂，長得很像，只是一罐有英雄聯盟圖案，一罐沒有，價格就差了五塊。我跟他一起研究這兩罐可樂，還發現另一點不同：英雄聯盟那罐有防腐劑，一般的沒有。
衡衡發現這件事後，恍然大悟的說：原來就是多了防腐劑，所以多五塊啊！
今天來到7-11，衡衡知道小巴里島很遠，要坐公車坐很久。一進到7-11，他就跟我說：「我要去拿那罐有防腐劑的可樂！」
哲：「為什麼？」
「因為要坐很久的公車啊！」
到了出水口的站牌，我們才發現，站牌離真正的出水口，還有好一段距離。我們頂著大太陽走路，一邊走，一邊喊熱。衡衡拿出可樂灌了一口，然後感嘆的說：
「還好我買有防腐劑的！」
小孩的邏輯，常常不是大人所想啊。
【跳海浪】
抵達小巴里島的時候，剛過中午，非常非常炎熱。頂著大太陽走了好一段路的我們，趕緊跳下水。
這個灣澳地帶，離浪線有一段距離，相當平靜。礁岩海岸中，藏著魚群與陽隧足，偶爾還看見海膽。孩子們在這裡泡水游泳，看著魚群優游。這樣美麗的海灘，卻有一件事做不到。
這件事是阿修的夢想：跳海浪。
在今天出發前的會議，阿修就曾經表示，他想去一個可以跳海浪的地方。什麼是跳海浪呢？就是浪打來的時候，跳起來躍過它，等下一波來，再跳一次。
阿修很認真的看待這個願望，這是他覺得，在海邊最快樂的一件事。在會議中，我們一度因為這件事僵持不下。跳海浪，只有在沙岸才能達成，但有的小孩想要去岩岸，有的小孩想要去貓鼻頭看貓咪。這樣，該如何協調呢？
阿修是個單純而堅持的人。他堅持，每天都要喝他最喜歡的牛奶。他堅持，去麥當勞的時候要吃雞塊套餐。他堅持，在海邊最好的事，就是跳海浪。但阿睦不覺得，阿睦說，難道你要跳一整天的海浪嗎？但，阿修不是那個意思。他想要跳海浪，僅此而已。
我們後來決定，先去小巴里島，再去貓鼻頭，接著去一個叫做「白砂」的海邊。那時，我其實知道，這件事能達成的機會渺茫。但我想看看事情會如何發展。
從小巴里島的水中起來時，疲累的我們面對了這個難題：還要去白砂嗎？堅持的阿修當然依舊堅持，但其他人都覺得，已經「玩夠了」，不想去了。連阿修的好哥們衡衡，也跟他說，他覺得自己夠了。
但阿修還不夠。有一件計畫中的事，沒有達成，對他來說是很難受的事。
阿睦不想去白砂。他發起了一個他理想中的解決辦法：投票。
投票結果，理所當然，六個小孩中，只有阿修一人想去。5：1。
然而，投票結果是5：1，又怎麼樣呢？這樣解決了什麼問題呢？
這是一投完票，我問孩子們的問題。只有阿修一人想去，這件事在投票之前我們都知道了，那麼，為什麼還要投票呢？難道投票，阿修就不會不開心了嗎？難道投票，「不去」這個決定，就變得不強迫了嗎？
在這樣的狀況下投票，其實就只是把投票，當成實踐多數暴力的工具罷了。
我提出一個解決的辦法：如果，明天再去另一個地方跳海浪呢？阿修說，他只要可以跳海浪的地方都可以，在車城海邊跳也可以。他甚至也同意，明天再跳也沒關係。只要這幾天跳得到，那就好了。他是個堅持，卻又願意讓步的人。
隔天，他在車城海邊實現了這個願望，跳了一個下午的海浪。我問他滿足嗎？他說，太滿足了。
【班卡拉蝸牛】
走在山路上，在海邊樹林中，在馬路旁的樹下，我們時常撿拾到這奇特的殼，班卡拉蝸牛的殼。
這是只在台灣少數幾個地方有分佈的特有種。沿途尋找，也是旅途中重要的記憶。半我們度過漫長的步行時光。
【原來有些事情，是不能用錢解決的】
走到貓鼻頭的時候，我們非常非常開心。歷經長時間烈日曝曬的我們，各自去買了冰和飲料。
佳佳買了一杯檸檬冰沙，被阿修打翻了。貞儀跟他討論要怎麼辦，阿修說，那就賠她一杯。佳佳答應了。
「用錢就可以解決了。」阿修說。
經過的我多嘴的說了一句，有些檸檬汁流到地上了，那要怎麼辦呢？阿修才發現還有這個問題。看來，得想辦法打掃乾淨了。貞儀陪阿修，一起去尋找拖把來拖地。
「這樣，就是『負面的一舉兩得』耶。」阿修恍然大悟的說。我在一旁聽了直接笑出來。
貞儀跟阿修，找到了貓鼻頭的工作人員阿姨，跟他借拖把。阿姨直接說，讓他來清理就好。貞儀跟阿姨表達，這是孩子弄髒的，他想要自己來弄乾淨。但阿姨說，小孩哪有不打翻東西的，這是他的工作，他來就好。
阿姨堅持。貞儀詢問阿修，阿姨要幫忙他清理打翻的檸檬冰沙，他有什麼想法？
「那我給阿姨五十塊。」阿修說。
「阿姨如果沒有要拿五十塊，那怎麼辦呢？」
「那我給阿姨一塊。」阿修說。
「如果阿姨也沒有要拿一塊呢？」
阿修想了一想，沈默一陣子。然後說：
「那...我會很感謝阿姨。」
「你以前，曾有過這樣的感受嗎？」貞儀問。
「沒有。」
貞儀和阿修走回貓鼻頭的休息室。路上，阿修有感而發的說：
「原來有些事情，是不能用錢解決的。」
阿修牽起了貞儀的手，一起走回到休息室。阿姨正過來打掃，阿修跟阿姨道了謝。阿姨不知道，他做著他的工作，卻開啟了一個孩子，不一樣的眼光。
【申請補助】
這次的自助旅行，我們建立了一個沒有用過的新制度。是讓小孩用提案的方式，來爭取經費。詳細來說，每個小孩可以自己撰寫一份遊程提案，或者組成一個小組一起撰寫，裡面要包含詳細的遊程、交通方式、以及預算。在第三天早上，各組輪流上台發表，然後眾人一起投票。每人手上的兩張票，決定了哪兩個提案，可以獲得補助款。
雖然出外玩了一天，很疲勞，第二天的晚上，大家還是集中在交誼廳，努力撰寫。最後，一共生出了五個提案。
各提案票數接近，最後勝出的，是「山珍海味偽露營」和「Chē-gû-chhia thiaⁿ-bîn-iâu」。其中「Chē-gû-chhia thiaⁿ-bîn-iâu」，計畫書從頭到尾，都是用台語白話字撰寫的。在報告時，撰寫計畫的阿睦，努力的把他寫的內容轉為華語，翻譯給其他人聽，獲得了第二高票的票數。
【7-11】
這一代的小孩，最愛吃的東西，最愛光顧的店，早就已經不是麥當勞肯德基，而是7-11。我們這一組，前兩天的每一餐，幾乎都在7-11解決。
我曾聽過不少說法，想說服小孩不要吃7-11的東西（當正餐或零食）。我自己也說過其中一些：
（1）7-11的食物不健康。
（2）比起7-11，簳仔店更有特色也更需要幫助。
（3）7-11的東西比較難吃。
等等等等
這些說法，真的有說服力嗎？仔細想想，我覺得未必。
7-11的東西或許很多不健康，但我們平常吃的外食也沒多健康。麻醬麵就是大量澱粉跟油脂，便當的主菜大多是炸物。7-11裡面能吃到的青菜或許還更多，衛生方面可能也更好。
簳仔店對我這一輩來說，有種懷舊的記憶。但對這一輩的小孩來說，那是個陌生昏暗的地 方。確實很多小孩在沒有7-11的地方，會選擇簳仔店，但若有7-11在旁邊，7-11選項更多又有冷氣，對小孩來說也更熟悉。有什麼理由不去呢？
7-11好不好吃？見仁見智。我自己反而覺得，在我自己身上，是我自己對微波食物，帶有一種根深柢固的偏見。我覺得那不是「真的」食物，那是我沒有選擇的時候才逼不得以吃的東西。吃著微波食物我不會感覺幸福，我想吃用「煮」的食物，那種熱度對我來說跟微波不一樣。
這可能已經不是「好不好吃」的問題，而是一種對食物的「價值觀」了。對我來說，那不是食物，但對小孩來說呢？那就是食物，還是又好吃又方便的食物。旁邊要買其他東西隨時都有，到底有什麼不好？
經驗的落差，形塑了價值觀的落差。看著自助旅行裡的小孩一餐一餐選擇7-11，我想著的是這個。
【烤肉】
話說，其實前面提到的兩個最高票的提案，都是我們這組提出的。這使得我們今天的討論，陷入嚴重的膠著。
要坐牛車，還是去烤肉？兩個選項都可以得到補助，聽起來也都很好玩。另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：我們答應阿修，今天要去跳海浪的。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。
我們有一連串的願望：烤肉、坐牛車、跳海浪。想要都達成，其實幾乎是不可能的事。但小孩往往很難去決定要犧牲其中一個願望，所以，最後還是傾向把三個願望串在一起，變成一串相當緊湊的行程。
我看看公車車班，剛好有一班車快到了。我們趕緊往公車站去，沒想到還是錯過了。在恆春，公車不守時的狀況常常發生，不只會晚到，也會早到。我們只好等下一班車了。這時，其實已經早上十一點多了。
在等公車的時間，阿睦打了一通電話，給駛牛車的牛車松。牛車松陳慶松先生，住在大光。我們本來就是要先搭車前往大光，坐完牛車，下午回來烤肉，順便跳海浪。現在正好趁這時間，打電話跟牛車松預約一下。
電話一打，才知道，要等到下午四五點，才有牛車可以坐。因為現在天氣太熱了，牛車松說，要等下午晚一點，天氣才比較適合。電話一掛斷，大家就決定，那我們先去烤肉吧！
一群人浩浩蕩蕩，進到車城農會超市大採購。佳佳是管錢的，隨時計算我們還有多少錢，還有什麼還沒買。阿修照例拿了牛奶，其餘的主要照昨天提案列出來的項目，把東西一一買齊。一個烤肉架，竟然只要69！全部買完，我們1600的預算，竟然還有剩一百塊。這一趟烤肉，一人花不到兩百塊。
來到車城海邊時，是正中午。我們扛著大包小包走到這裡，趕緊找個樹蔭，開始處理食材跟生火的工作。處理食材的工作，幾個女孩撿去做了，阿睦對生火有興趣，我在旁幫忙，讓這件有點難度的事可以順利達成。阿修跟阿衡， 原本說他們不會這些事。但我說，你們應該會把木炭放進烤肉架吧？阿衡馬上回應會。每個人，都可以找到他們能盡一份心力的工作。
終於生好火，孩子們卻都跑去玩水了。剩我自個人...自烤自吃。
後來換我去玩，其他人來烤肉。就這樣輪班，一直到夕陽西下。吃了好多輪，食物還是吃不完，最後還帶回去分另一組的吃。我都不知道，原來1500塊錢，可以這麼好花！
大概只有阿修跟衡衡，從頭到尾都泡在水裡。他們今天，真的跳海浪跳得很夠很夠。而原本要去坐牛車的阿睦，在下午四點時搖了搖頭，說他不去了。有時，衝突與矛盾，很難靠言談來解決。得靠著做些什麼，一起做些什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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