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字:士哲
(1)緣起
作為一個對文化歷史教育有興趣的教育者,也是個土生土長的台南人,我一直關心著這個關鍵的年份。
這份關心,是起於「鄭成功」這三個字。在台南長大的人,對著三個字肯定都不陌生。在我們台南,不只有成功國小,成功國中,連這裡最著名的大學,也名為成功。路名也是成功,許多學校校歌歌頌鄭成功,與鄭成功相關的廟宇和紀念設施,更遍佈台南每一個角落。最讓人印象深刻的,應該是站前的銅像。我就曾聽過台南人,向外地人帶點驕傲的說,就只有我們台南,火車站前,站著鄭成功。
然而,越是不疑之處,就越應有疑。表面的特色與驕傲底下,有許許多多的問題,值得深思。
鄭成功被稱為「民族英雄」,這個民族,是什麼民族呢?從什麼人的角度來說,他算是英雄?他又做了什麼足以被稱為英雄的事情呢?說起來,從1662年2月荷蘭人離開以來,鄭成功只在台灣待了短短4個月,在1662年6月就過世了。這短短4個月的在台時間,何以讓他得到「民族英雄」的名號呢?
如果把歷史的視角拉大,拉遠,就會發現,問題還能被問得更深。
台南人們都聽過「鄭成功收復台灣」的故事。有許多人也聽過,媽祖顯靈,潮漲三篙,帶著鄭成功進入鹿耳門水道的神蹟(甚至,有諸多廟宇都宣稱自己祀奉鄭家船上的媽祖)。但,難道故事就只有一種說法嗎?當然不是。已經有許多學者,開始檢討鄭氏政權迫害原住民的歷史。有一種說法指出,鄭氏政權曾經發動過大規模屠殺。另一種說法則指出,鄭氏政權使得漢人移民奪取了原住民的土地,使得原住民流離失所,並面臨被同化的命運。
如果,原住民族有一種故事版本,那麼,當時同樣住在台灣的荷蘭人,難道不也有自己的故事版本?從1990年代開始,台灣研究慢慢踏入學術殿堂,乃至成為一股風潮,各種的荷蘭文獻,乃至西班牙文文獻,也進入了台灣史的視野。這些都有助於拚出一個全然不同的故事風貌:一官(鄭芝龍)是言而無信的海賊,國姓爺是暴虐的屠夫,荷蘭人的戰敗,背後更有說不完的秘辛(如果是「壓倒性勝利」,何以會苦戰將近一年呢?)。甚至,難道漢人只有一種故事版本嗎?台灣島上的漢人,早在鄭成功攻台之前,就已經在此生根。對他們來說,難道真的是「偉大的國姓爺來解救紅毛番手中苦難的同胞」?
(在台南,甚至台灣的更多角落,都正在傳達給我們單一的訊息:
民族英雄鄭成功,開台聖王鄭成功)
或許,特色與驕傲背後,我們是把部分當作全部,把偏狹視作真理。甚至,變成公共政策的一部分。市議員谷暮˙哈就的一次質詢(可從7:00開始看)中就指出,目前鄭氏家廟的祭祖活動,仍是由公款補助。各種鄭成功的公共設施與紀念活動,也層出不窮。特色與驕傲背後,或許,是壓迫與羞辱,是無反思的複誦神話,樹立權威。或許是無視他人(甚至自己)的苦難,再要別人「懂得笑就不會痛」。
我心目中的歷史教育,不僅止於了解過去。歷史的議題有許許多多,然而,有一類的歷史議題,對於公民教育格外重要。那是對我們身處的時代,持續地發生影響,對我們的觀念不斷產生作用,並且,更重要的,對這個島嶼上的人們如何可能生活在一起,構成難題和轉機的議題。探究這些議題,不只是為了瞭解過去,而是為了在了解過去之後,有能力去想像一個正義的未來。
這是為什麼我們要辦這次營隊。
由於活動的背景,以及教學目標都相當複雜,因此,我們使用了相當複雜的方式,來規劃這次營隊。活動分為兩條主要軸線,一條是「時間」,一條是「觀點」。
依照時間的軸線,我們依序讓孩子們了解,1661年大戰之前,1661年大戰,以及大戰之後的台灣。探問歷史,總不能只是回顧從前,反而,這個問題更加重要:「重談這段歷史,在當代的意義是什麼?」因此,這條時間軸,一定要拉長延續到現在。我們決定帶孩子直接去訪問引領這個議題的重要當事人,谷暮˙哈就議員。讓孩子們能充份了解,談論這場戰爭的時代意義。觀點軸線,則是用故事的方式,呈現這場戰爭對三個民族的不同意義。
這是個困難的營隊,無論是對大人還是小孩。那麼,該從哪裡開始呢?
我們從疑問,和遊戲開始。
(2)決戰福爾摩沙
第一天早上,我問孩子們,看見「決戰福爾摩沙」這幾個字,會想到什麼?接著,一堆像山一般的詞彙與知識,蜂湧而出。
有小孩想到人,鄭成功,荷蘭人,西拉雅人。有小孩想到武器,弓箭,大砲,火槍。有小孩想到地點,熱蘭遮城,普羅民遮城,安平古堡。還有小孩想到戰爭,想到漢人的同化政策,想到要上戰場的那種心情。
說起來,這些小孩,許多是對歷史很有sense的小孩。有些對戰爭的細節,和一些趣聞,可以說倒背如流。但我希望在這個營隊裡,史實只是基礎之一。在史實的基礎之上,反思才能開始進行,進而能夠討論一些更廣泛的歷史概念(譬如殖民),和一些因素分析。更重要的,則是由此形成史觀。在這次營隊裡面,我們把史觀看成一件重要的事,決不下於史實。我們邀請孩子們,用四天的時間,來參與這場困難的研究,一起想想下面幾個重要的問題:
(1)
為什麼會發生這場戰爭呢?好端端的,為什麼會打仗呢?
(2)
那些人參加了這場戰爭?這場戰爭是怎麼打的?誰打贏了呢?他怎麼打贏的?
(3)
打贏以後呢?福爾摩沙,變成了什麼樣子?
還有,下面這個問題,好幾個孩子看到就笑了出來:
(4) ……沒事研究這個要幹嘛啊?
小孩們其實有些答案。有小孩說,因為好玩啊。有小孩說,因為要了解過去。
為了讓孩子們瞭解,17世紀上半葉,福爾摩沙島上的社會狀態,以及幾個重要的歷史事件,我,博霖,和昱伶設計了一套精緻的桌遊。雖然自己說這種話有點跩,但光是手工,我和博霖和昱伶,三個人就日夜奮戰了兩天(超過20小時)。跩一下應該不為過啦!
這套遊戲的規則有點複雜,我們試圖用各種規則,來模擬當時福爾摩沙各個種族的狀態。下面舉些例子給大家聽。
西拉雅人在遊戲裡,起初佔有先天的優勢。譬如,他們有狩獵的能力,可以獲取土地上的物產,其他的種族就不行。而且,遊戲一開始的時候,絕大多數的土地,都是屬於西拉雅人的。西拉雅人也有一些田地,在一開始,完全不必擔心耗糧的問題。其他種族就不同了。漢人有極強的農耕能力,能快速生產糧食,但一開始完全沒有田地。而且,他們不能夠跟西拉雅人購買田地,只能等荷蘭人購買土地後,再跟荷蘭人「贌田」(pa̍k-chhân,也就是租用田地。「贌」這一詞彙來自荷蘭語,至今仍在台灣廣泛使用)。漢人另有一項厲害的能力,是走私貨品。他們能夠用比市價更低的價格,跟西拉雅人走私貨品,而且,西拉雅人無法拒絕。歷史的實況也是如此,荷蘭政權為了處理漢人走私者的問題,一直傷透腦筋。
遊戲中,只有荷蘭人和漢人能夠進行遠洋貿易,西拉雅人則不行。荷蘭人的能力非常多元,除了和其他種族共有的能力外,他們還能發動戰爭,能傳教,能課稅,而且有大量的遠洋貿易提供金援。如果單從能力面來看,荷蘭人真是極為強大!
這些不同的種族,會在17世紀的福爾摩沙島上,碰撞出什麼火花呢?孩子們選了各自喜歡的種族,展開這場決戰。
遊戲的前半段,漢人遇到了大危機,幾乎就要滅族!原因說起來挺好笑的,竟然是因為荷蘭人走太慢了XD。不知道為什麼,荷蘭人走第一圈的時候,擲到的點數從來就沒有超過三。荷蘭人無法先驅買地,後面的漢人,就難以贌田來進行耕作了。以至於,很快漢人就面臨了糧食短缺的問題。而且無法種植高經濟價值的糖,使得他們金錢累積也非常緩慢。
這點,其實也反映了一些歷史的實況。台灣史重要研究者歐陽泰(Tonio Andrade)提出了漢人與荷蘭人「共構殖民」(co-colonization)的概念,用來指稱1640年左右開始的,荷蘭人與漢人共同殖民台灣的狀況。雖然兩者的權力地位有所差別,但在殖民體制裡卻是互相依存的。像我們遊戲中的狀況,就表現出沒有荷蘭人,漢人可能遇到的窘境。反過來,如果沒有漢人耕作來提供糧食和糖,荷蘭人的貿易也不會進行得如此順利。
就在漢人已經輸到快要放棄遊戲的時候,善良的西拉雅人,突然伸出援手。
說起來,西拉雅人一開始非常有骨氣。他們有大量的資源,尤其是鹿皮和烏魚,糧食也不虞匱乏。組內為了要不要販賣這些資源,起了一些爭執。其中,阿丞比較強勢,主導了小組的運作。雖然仍然有組員反對販賣,但西拉雅人仍然賣起了東西。能言善道的阿容也加入了,甚至開始降價販售,或者買一送一特賣。於是,西拉雅人的金錢,呈直線上升,越玩越起勁。當漢人陷入困頓,西拉雅人就開出了優惠條件:來買糧食吧!買糧食,順便送你一艘小船!
這艘小船,成為漢人在茫茫大海上的救命浮木。他們開始能夠進行遠洋貿易,出賣一些多餘的資源。他們的走私能力開始生效了,西拉雅人的資源被無情地掠奪,便宜買進,高價販售到海外。遊戲隨即進入第二圈,漢人的田地也開始耕作,糧食不虞匱乏。局勢,漸漸扭轉。
荷蘭人則是從一開始,就靠著大量的金錢,買進大船,進行遠洋貿易。錢的部分不用擔心,要擔心的只有糧食。一開始,西拉雅人扮演了供應糧食的腳色。到了遊戲中段,漢人逐漸開始開墾,而贌田需要繳納田租(即所謂的「什一稅」),糧食和糖也就逐漸輸入荷蘭人的口袋裡了。到了這個時候,西拉雅人的優勢,也慢慢開始喪失了。一方面,隨著歷史的演進(在遊戲中以「歷史事件牌」的方式呈現),一些歷史事件重創西拉雅人,尤其是著名的「麻豆社事件」,使得西拉雅人損失了重要的四大社之一,改變了它們的處境。另一方面,西拉雅的土地越來越少,能採集的資源也更少。雖然金錢仍然很多,但顯著可以感覺到,西拉雅的士氣越來越低迷。甚至,一些孩子開始想要放棄遊戲。現在,西拉雅需要想一些辦法。
其中一個被提出來的意見是,大量的販賣土地,賺進更多金錢。這個意見一度被採納,後來又被小組中的其他人否決。這否決,一方面是擔心之後怎麼辦,一方面又有一種情感與價值的考量:這不是我們的土地嗎?
實際上,西拉雅人的處境,也是如此。
遊戲進行了兩個多小時,由於已經超過了預計時間,該吃飯了,我們才把遊戲停止下來。當時,遊戲大約進行到1650年代,普羅民遮城即將建立的時候。遊戲的最後,還發生了一段戲劇性的插曲。當時,四大社中的新港社,已經被傳教一次。只要再被傳教一次,就會被荷蘭人占領。就在此時,荷蘭人使用了傳教能力,對新港社發動傳教。西拉雅人立刻翻出了珍藏已久的效果牌:「尪姨作法」!!尪姨作法驅散入侵的外來者,使他們染上疫病,社中的傳教立刻被移除,荷蘭人嚇得目瞪口呆。
然而,尪姨和祖靈能趕走入侵者一時,卻無法扭轉西拉雅被吞噬的命運。
吃完飯後,我們進行了一段精彩的討論。
我們討論的第一個問題是,如果絕對不會打輸的話,最想打的,是誰呢?
荷蘭人和漢人當然是想互打。問題是,西拉雅人要打誰呢?西拉雅一開始說,要打荷蘭人,但仔細想想,又覺得不太對。在遊戲中,一再造成西拉雅弱勢的,究竟是誰呢?與其說是課稅的荷蘭人,不如說是不斷走私的漢人!是他們掠奪了西拉雅的物資!
雖然西拉雅贏得了遊戲,然而,大家都一致認為,遊戲中最劣勢的,就是西拉雅人。雖然西拉雅人仍然有土地,但是,如果遊戲繼續進行下去,所有人都覺得西拉雅人會輸掉。贏的,或許會是漢人。
關於西拉雅人,該組的孩子們抱怨著,怎麼都沒有一張歷史卡對他們好的?然而,這就是歷史的實況。而且,實際的狀況,或許還更加糟糕。一方面是因為,實際上漢人比遊戲裡還要更強(後述),而且,西拉雅人面臨了內鬥的問題(我用「打架」來跟孩子們解釋)。「西拉雅」這個概念,是我們現在才套在他們身上的,從前,西拉雅人的認同是以「社」為單位,也就是說,四大社之間本來就爭鬥不休,而不是一個共同體。歷史的實況比遊戲複雜非常多,這些長期的冤仇,也讓西拉雅人更不能抵抗強大的漢人和荷蘭人。
談到荷蘭人,孩子們對VOC(荷蘭東印度公司。在這四天,我盡可能讓孩子們習慣使用這個非常重要的詞彙)的印象很深刻:竟然有一個公司,能制定法律,還能發動戰爭!以我們現在的角度,這幾乎就是國家政權了。我介紹了「殖民」這個詞彙給孩子們認識。VOC在遊戲中做的這些事情,包括制定不公平的法律,包括用戰爭來掠奪,包括侵占土地等等,一個外來者對在地人民做出這樣的事情,就稱之為「殖民」。
那麼,鄭成功,算是「殖民」嗎?
這個問題,讓孩子們非常,非常困惑。幾乎可以說,變成了往後幾天最重要的問題之一。有幾個孩子,覺得不是。其他的孩子們,則無法判斷。
一個遊戲,引發了大量的討論與困惑。這些困惑,就成為我們研究的基礎,和動力。
(3)Day1:漢人的1661
第一天下午,由博霖來介紹漢人觀點的1661大戰。這天的主題,集中在「國姓爺」身上。博霖寫了一個精采的故事,帶孩子們了解漢人眼中的國姓爺。詳細故事,請看這裡。
在說完了故事以後,博霖列舉出幾個離我們很近的,和國姓爺有關的景點。像是赤崁樓,鄭氏家廟,延平郡王祠,以及傳說中的「國姓爺頭瞑安營之地」三老爺宮。這些地方,或許都有一些了解鄭成功的人,可以解答孩子們的疑惑。孩子們疑惑的事情,大概主要有兩點:(1) 怎麼會有人想要把鄭成功當成神來拜呢?(2) 既然鄭成功是國姓爺,那怎麼不叫做朱成功?
我們首先抵達鄭氏家廟。這個地方,我和博霖兩個台南長大的人,也是第一次進來。到了廟裡以後,好心的廟公鄭先生,直接邀我們聽聽他的導覽介紹。我們就順著鄭先生的導覽,來瞭解這間從鄭經時代便開始祭祀的古廟。
孩子們到了中途,其實就有點累了。到後來要朗誦的時候,更是有一點受不了。但還是有幾個孩子,從頭到尾專注的聽完。
關於朱成功的問題,鄭先生的解釋是,在大陸那邊,一開始大家確實是這樣稱呼他,只是後來鄭成功來到台灣,台灣人就稱他為鄭成功了。關於為什麼要把鄭成功當成神來拜,鄭先生舉了關公的例子,來讓小孩們了解。之所以拜關公,是要紀念他忠義的精神,拜鄭成功,也是要紀念他的精神。孩子們追問是什麼精神,鄭先生說,就是「移孝作忠」的精神。這是什麼意思呢?他解釋,所謂移孝作忠,是在講鄭成功為了對明朝的「忠」,而放棄了對父親的「孝」。這個典故,孩子們都已經在故事裡聽到了。只是,為什麼說這樣是值得紀念的精神呢?
鄭先生給了孩子們他的理解和看法,另外,也告訴我一件令我震驚的事。原來,目前負責管理鄭氏家廟的鄭氏宗親會,並不是鄭成功的後代。鄭成功的鄭家,都已經回到中國,目前的台南的各枝鄭姓,與鄭成功並無關係。
到了延平郡王祠,其實很令人失望。因為,這裡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讓我們詢問,或進行介紹。穿著文化局背心的工作人員在一旁掃地,孩子們前去詢問的時候,他們的回答是工作很忙,沒有辦法進行介紹。這裡,沒有廟宇裡的廟公,也沒有任何導覽人員。作為台南最重要的文化古蹟之一,沒想到,孩子們能夠問到的資訊,比在一般的廟宇裡面還要少得多。我們只能靠自己,來尋找有趣的資訊。像是有孩子就找到了鄭成功生母田川氏的牌位,也發現了鄭成功的兩位陪祀神。
於是,我只好自己跟孩子們說,我所相信的版本。我相信,鄭成功的死與兩個原因有關,一是鄭經的亂倫,二是梅毒。
鄭經與自己弟弟的奶媽亂倫(以我們現在的角度看還好,但對於鄭成功這樣對倫常極端重視的人來說,這就是非常嚴重的事了),並生下孩子,導致鄭成功非常憤怒,甚至曾派人要殺掉鄭經和奶媽,只是後來沒有成功。這樣的憤怒,或許也部分跟他的疾病有關。有一些證據顯示(起斑疹,精神亢奮異常),鄭成功有可能是罹患了梅毒,而梅毒後期的症狀確實會影響精神狀態。這位縱橫大海的大明忠臣,或許是這樣在憤怒與錯亂中死去。
今天,我們集中探討鄭成功這個人。從明天起,我們則要努力跳出漢人的觀點,來看看不一樣的1661。
(4)Day2:荷蘭人的1661
這是我給孩子們的第一個任務:找到熱蘭遮城的長官公署,等等,我們在裡面開會。
幾乎沒有小孩不知道,安平古堡原址就是荷蘭人興建的熱蘭遮城。然而,這簡單的一句話,有滿滿值得深究的問題。
第一個問題就在於,所謂的「安平古堡」園區中的建物,90%根本就是後來才興建的產物,而不是荷蘭時期的遺跡。那麼,到底哪些是荷蘭的遺跡呢?
接著,更深入的問題。目前的園區形狀,顯然跟我們看到的熱蘭遮城構造(分為上下城,並且在四角有陵堡)非常不同。那麼,熱蘭遮城的確切位置在哪裡呢?
如果能回答前兩個問題,我們才能比較精確的把古地圖和現況對照在一起,來看出,古地圖上的其他地點(熱蘭遮市鎮,烏特勒支堡等等),應該是在現在的什麼位置。
孩子們手上的工具,只有一張熱蘭遮城圖,上面標示了上城和下城,以及方位。我還給了孩子們彩色筆,請他們把找到的城牆標示出來,方便判斷。靠著這些工具,我們開始在安平古堡偵查。
孩子們先找到了一座古牆。根據告示牌說明,這就是從前熱蘭遮城的遺跡,然而,這是哪一部分的城牆呢?告示牌說這是「下城的南面城牆」,我們先在構造圖上,把這座牆標示下來。其實光是判斷這是指構造圖上的哪一塊牆面,就不太容易。小孩得先指出「下城」,再找到四面牆中的南牆。標定後,我們再開始找其他遺址。
或許,這種確認工作有一點瑣碎,但卻是形塑歷史感的重要部分。在找到牆面的位置之後,整個熱蘭遮城的空間感,就可以呈現出來了。孩子們甚至討論起了城牆的高度(由下城遺跡來判斷),以及該如何攻打。這些看似枝微末節的細節,卻都是建立討論與情境的關鍵。
在舊長官公署的位置附近,我們找了一個陰涼處,開始今天的故事。
今天,我根據東印度公司末代台灣長官揆一(Frederick Coyett)所寫的《被遺誤的台灣》('t verwaerloosde Formosa)設計了一個情境,讓小孩了解荷蘭人眼中的1661戰役。
從第一天的遊戲裡,小孩已經粗淺的了解「殖民」的涵義。今天,我想要引進大航海時代的脈絡,並且讓「國姓爺戰勝荷蘭人」這個簡單的命題,更加有脈絡,更加深入。有些故事書,把國姓爺寫得英明神武,荷蘭人則是苛待人民,不得民心,戰力也遠不及國姓爺,因而難以取勝。事實上,從史料多方檢視,就會發現這樣的說法漏洞甚多。國姓爺雖強,但與荷蘭東印度的重鎮巴達維亞大量的駐兵相比,能夠輕易取勝嗎?荷蘭的船隻一向以航速以及能裝載大量砲管聞名,何以國姓爺會有必勝的把握?再者,如果戰力如此懸殊,何以熱蘭遮城久攻不下?還有我們第一天就開始爭論的,鹿耳門水道的問題,何以這裡沒有駐兵防守?這場戰爭,背後問題重重,需要從各種史料多方綜合來判斷。我今天設法做的,就是把史料帶到小孩的視野裡,開展討論。
我從小孩熟悉的「海賊王」帶入,讓小孩稍微了解一點大航海時代,以及各種地理位置的方位。從中,我想點明一個重點:當時船隻的航行能力,是決定這場戰爭的一大重點。當時的船隻,都是風動力的帆船,逆風航行非常困難。而且,往來各個據點,雖然在我們的地圖上看起來很近,卻往往需要數月的時間(連從福建到台灣,海況不好都要一個月)。因此,風向變成很重要的戰略因素,要懂得這場戰爭,就不能不懂得台灣的西北,和東南季風。
這兩張圖裡面,有一個重要的伏筆是,其實台灣的駐兵相當少。如果今天要跟國姓爺開戰,就不能不跟重兵駐守的巴達維亞討援兵。看完了這兩張圖,我請小孩們扮演福爾摩沙評議會的成員,我來扮演揆一。這時候,我把史料端上桌。
我準備了這三封信件,來讓孩子們研讀。
這三封信件,都是從《被遺誤的台灣》中摘錄出來的,我只是改寫為比較適合小孩的語言。我先讓孩子們看信件一,請評議員們研判,這些信件代表什麼?
那麼,該怎麼辦呢?孩子們認為,要立刻跟巴達維亞討援軍。我補充道,現在正是冬季,吹東北風,是航行前往巴達維亞的好時機。等風向變了,就來不及了。評議員們要船隻即刻啟航。然而,其實巴達維亞一直不太相信國姓爺真的會侵犯台灣,我們是不是應該取得更清楚的證據呢?
後來,孩子們決定也派出使者,前往刺探國姓爺。這部分,我盡可能帶動討論,跟著史實走。說服孩子們派出一個對這段歷史來說特別關鍵的漢人:何斌。何斌是東印度公司相當倚重的通事,他也利用這一地位魚肉鄉民,後來,則帶著許多荷蘭人的軍資投靠國姓爺。
派往巴達維亞,以及國姓爺的使者都啟程了。不久,巴達維亞的消息回來了,帶來了第二封信。
評議員們研讀了這封信,覺得相當奇怪,怎麼總部的人好像不當一回事?帶來的這個范德蘭(博霖飾演),愛喝酒又糊裡糊塗的,成天想要開船進攻澳門。怎麼可以進攻澳門,國姓爺可能會攻過來耶!
有評議員越看越不爽,提議說,不然就把這個范德蘭幹掉吧!反正他看起來也像奸細。可是……不能這樣隨便幹掉總部來的人啦!而且他有帶兵耶,搞成這樣還沒被國姓爺打我們就死於內亂了!
就在爭執未休的時候,何斌帶回國姓爺的信函,也就是信件三。評議員們讀完都大喊,這是假的!騙人的!是國姓爺故意寫給我們看的!
范德蘭也看到了這封信,他直接跟所有小孩嗆聲!啊不就沒有要打?我要遵照總部的命令,去澳門了!一位評議員衝上去抓住這傢伙,說要直接押到牢裡關起來。身強體壯的范德蘭一甩身體,離開了福爾摩沙,前往澳門!
這段情境,就是歷史的實況縮影。透過三份史料的研讀,孩子們自己,憑著自己的決定和判斷,把這段歷史的經過走了一遍。
「各位評議員,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?」孩子們傻著想不到辦法。就算要再叫救兵,現在東北風已經轉為西南風,船隻要怎麼逆風去呼叫救兵呢?局勢,似乎是山窮水盡。
其實,目前的局勢還沒到山窮水盡。後面的經過,還走到更慘,慘到令人發笑的地步。這些過程,我簡化為一段揆一自述的故事。
我們討論著,為何荷蘭人沒有防守鹿耳門水道。我說,雖然我們(荷蘭人)知道那條水道,但我們當時的兵力不足。這時,芊芊叫我停下來,斜眼瞪著我說,羅士哲,這有問題哦。他認為就算兵力少,也應該會進行防守才是。更有可能是,荷蘭人知道有這條水道,但卻沒有想到會從這裡進攻。他接著舉證,這條水道不適合航行的一些原因。
非常精彩,我在等的,無非就是這個。透過史料的基礎,故事的揣摩,討論交鋒就發生了。
這故事悽慘的程度,或許已經有點超過大家的想像力了XD。尤其是卡烏的部分,幾乎所有小孩到最後一天都還記得,卡烏是笨蛋。故事結束之後,孩子們對揆一是滿滿的同情,而把戰敗的責任,歸到卡烏和范德蘭的身上。但是,另一個可能的想法是,揆一在為自己辯護的書裡,把其他人都寫得那麼糟,會不會是因為他自己是個超級歹鬥陣的人呢?
有些孩子們,對城堡裡面悽慘的狀況特別感興趣,不知道為什麼,那天後來的狀況,很多跟大便有關。據當時的紀錄,整個熱蘭遮城被圍城到後來,應該到處都是糞尿。這是因為,出去上廁所,可能就會死掉!當時的廁所位於下城的外側(北側),而那邊正好在砲擊的範圍以內。從昨天起,我就一直跟小孩強調一個重要的事實:北汕尾(今四草)上的「海堡」地理位置至關重要。這座荷蘭人的碉堡,毀於1656年的颱風,才使得鹿耳門水道無法防守,也使得外側海防空虛。國姓爺後來佔領了這裡,可以直接對熱蘭遮城進行砲擊,砲擊最遠的距離,大概就到下城外側。於是,整個城堡裡面都是糞尿,無法排出。甚至,糞尿有時也變成守城的武器。
我們上到古堡的瞭望台,揣摩故事中的各個景點。包括海堡的位置,包括熱蘭遮市鎮,以及烏特勒支堡的地形,都可以直接在這裡對照出來。彷彿,從上空俯瞰當時戰爭的場景。
走到海邊時,我們就這樣在海邊玩了起來,玩得超級快樂,玩得全身都濕了……
走到海堡看來是不太行了。我就在四草大橋上面,教小孩如何判斷「大港港嘴」的位置。在橋上,可以清楚看見大港的位置,只要在南側找到安平古堡的瞭望台,北側找到大眾廟,其中間,大約就是港嘴的位置。地形多變,但這兩個地標,大致就是地理上的不動點。
第一二天,了解了漢人與荷蘭人的觀點,第三天,我們要設法呈現最少被提及的,西拉雅的觀點,讓孩子們了解。
(5)Day3:西拉雅的1661
西拉雅觀點的書寫對我們來說相當困難。一個原因是,我們兩個主要教育者對西拉雅文化的了解都很淺薄;另一個原因是,當時的史料,尤其是鄭氏政權統治的時期,對西拉雅的描述非常的少。我們只能設法從側面來進行推敲,很難有明確的論述。
故事的背景,就在麻豆社,也就是今天的麻豆一帶。今天早上,我們先在佳里的蕭壟文化園區,從展覽裡來了解些許西拉雅生活的樣貌。下午,再到麻豆去了解倒風內海的地形。
故事裡設法呈現出一個觀點:對西拉雅來說,被荷蘭人統治,或是被漢人統治,兩者沒有什麼實質的差別。像「民族英雄鄭成功解救台灣人民」這樣的事情,只對漢人而言是成立的,對於西拉雅人來說,他們都一樣被剝奪與壓迫。
博霖舉了一個比喻:就好像,第一天的遊戲裡面,所有荷蘭的旗子都直接變成漢人的,而且荷蘭人跟漢人,這兩張卡片還結合了。對西拉雅人來說,原本還有荷蘭人可以進行一些結盟,與漢人抗衡。三角關係現在變成了單方面的壓迫,西拉雅人被當成次等人來對待,土地與生命,都被強取豪奪。
孩子們發現了許多有趣的事情。像是,對愛情感興趣的女生們(他們一直到第四天還在聊這個話題),他們發現一張圖片的內容,是女方坐轎子,到男方家裡去「迎娶男人」。這件事情他們非常震驚,因為和現在完全不同,是男嫁女,而不是女嫁男。孩子們還跟博霖一起讀了一份文獻,指出蕭壟社的房舍非常巨大雄偉,並不是破舊的小屋。孩子們也對宗教的部分很感興趣。展覽館中放了一個公廨(kong-kài,西拉雅的祭祀與聚會場所)的模型,孩子們看見裡面的鹿,以及擺設,非常驚奇。我就趁機介紹起了西拉雅的公廨,並跟著旁邊的影片,一邊介紹西拉雅的祭祀。
西拉雅的許多文化傳統,一直持續流傳到現在。到現在,也有很多部落仍在進行祭典。像是我們所在的佳里,就仍在進行夜祭。我們日常生活的語言,也保留了許多西拉雅語,以地名尤其明顯。而許多住在台南的人們,臉龐上,也保留了西拉雅的輪廓。
被當成遠古的歷史,無關的他者,卻仍在我們的舉手投足,我們的血液中,持續傳承下去。
在這裡,博霖跟孩子們討論了倒風內海的地形優勢。靠著內海,就有航運,以及捕撈的好處。台江內海,當然是極其重要的港灣,但倒風內海也一樣有重要的地位。也就是因為這樣,從西拉雅的四大社,一直到清代的幾個重要城鎮發展,都與這片海域有關。博霖也談到,因為荷蘭人和漢人的統治,西拉雅人的生活,逐漸被改變了。今天早上我們看見的生活各層面,都在被統治的過程中,面臨了考驗。
談到這裡,又回到第一天遇到的難題:「鄭成功算是殖民嗎?」今天,有些小孩有了明確的答案。像是阿禎就明確的說:如果是從西拉雅人的角度,那當然就是!
一步一步,我們的研究逐步加深,發現更多答案,以及更多問題。這些討論的縱深,是靠著深入一個立場,踏穩自己的根基,大膽的判斷出答案,來慢慢挖掘。如果只是停留在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立場」之類的空話,那就哪裡也無法抵達。
活動結束時,阿翔問了我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:不知道,西拉雅人,是怎麼看待荷蘭人的呢?
怎麼看待呢?阿翔猜測著,我也猜測著。無論答案如何,能有這樣轉換視角的能力,就必不致於偏執盲信。
(6)Day4:無止盡的決戰
第四天,營隊的最後一天。我們進到決戰之後。這場福爾摩沙島上的爭奪,仍然不斷持續著。
決戰之後,會發生什麼事呢?回到遊戲的脈絡,其實很好猜想。首先,土地上的荷蘭旗,一面一面都換成了漢人旗。其次,荷蘭人與漢人,兩張卡片疊加在一起了。出現的,是一張宇宙無敵超強的漢人牌。
有小孩說,他絕對不要玩這個遊戲。可惜,那時候的西拉雅人,不能不玩。
漢人一樣能夠耕作,而且已經不需要依靠荷蘭人了,他們可以自行購買,可以發動戰爭,還能使用傳教能力。只是,他們的傳教能力,跟荷蘭人不太一樣。阿禎馬上想到一個叫做「沈光文」的人。還有更多的「漢人老師」,像沈光文一樣,被派到部落裡面。到了清代,許多西拉雅人的名字被改掉了。依據西拉雅語的諧音(就像現在利用中文諧音取英文名字那樣),西拉雅人被冠上各式各樣的漢姓:段,買,萬……。我們順著這個脈絡,繼續談各種文化的流失。孩子們很快想到,語言和宗教也會跟著流失,這一點都沒有錯。我們甚至談到了西拉雅語的復甦運動,也談到,甚至連漢人的語言也逐漸流失了。像是孩子們,現在能夠流利使用台語溝通的,已經沒有幾個人了。
有孩子們就疑惑的說,他發現,大人刻意不跟他們說台語。可是他們明明聽得懂的,為什麼不乾脆說台語呢?
大人也許是出於好意,想轉換成小孩聽得懂的語言。然而,這些好意,就變相剝奪了語言學習的機會,加速了一種語言的消失,加速了一種認同的瓦解。
那麼,結局究竟是什麼呢?孩子們說,西拉雅會滅族。人會越來越少。語言會徹底消失。四大社,會被消滅。
他們估計的,幾乎沒有錯誤。只不過,這場戰爭,至今還沒結束。直到今天,這場戰爭,依然無止無息。只是,戰爭發生在我們想不到的地方,變化成各式各樣的東西,用我們察覺不到的方式,把我們捲入……
像是,節日。網路上搜尋到的節目列表,仍有鄭成功誕辰紀念日。
像是,公園。在台南,就有鄭成功紀念公園,也有國小國中大學,只差沒有高中。
像是,紀念碑,像是各種紀念活動,像是卡通(http://ppt.cc/CVNtJ),還有各種故事書。好幾個小孩一看到就說,這我看過呢!
但,其他的故事呢?我們這幾天看了三種版本的故事,另外兩種呢?很驚人的事實就是,另外兩種故事版本,幾乎在這個島嶼上面,消失不見了。有小孩就大聲的說,在他的社會課本裡面,總共只有兩頁,談到原住民。
例如,台南市滿滿的鄭成功紀念雕像。
其中最著名的兩座,一座在赤崁樓,另一座,則在火車站站前。
赤崁樓的銅像曾引發紛爭。原本,這銅像稱為「鄭成功受降圖」。而且,其中描繪的荷蘭人,是以臣服的姿勢,跪在鄭成功面前。後來,此銅像受到荷蘭方的抗議,因此改為現在的「鄭成功議和圖」。
火車站前的雕像,則是當前爭議的重點。今天,我們要帶孩子們認識這個爭議。
對孩子們來說,這件事情真的很難理解: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喜歡鄭成功?他不是只在台灣一年嗎?這個問題反覆在第一天到第四天都出現了很多次。鄭成功已經變成了一種象徵,不只是「精神」的象徵,也是「民族」的象徵。雖然鄭成功只在台灣一年,漢人的政權卻不斷持續下去。鄭成功代表的不只是他自己,而是漢文化霸權的正統性。
談這些太複雜了。但至少可以談這件事:火車站前的銅像,代表了什麼呢?一個立在公共區域的紀念物,代表著什麼呢?對於長居此地的人來說,或許早就習慣到忽視。但對於初來此地的人們來說,一座站前的銅像,代表的,舊是這個地方。
我這樣子跟孩子們說。孩子們群起鼓譟,有人喊著,要把雕像拉倒。因為,他是殺害原住民的人。他不應該代表我們。
有一群人,已經在為這件事情努力了。我帶孩子們認識了原住民團體的抗議活動,聽見他們的訴求。也聽了我們今天要前往訪問的市議員,谷暮˙哈就議員,對市長的質詢。
之所以要前往訪問議員,一方面是希望孩子們能第一線聽到,原住民族對於鄭成功,對於1661年戰爭的觀點。另一方面,也是希望孩子們對鄭成功銅像的議題,能有更深入的了解。時間不多,我們如火如荼的展開採訪準備。
(7) 訪問
三組都要面臨不同的困難。採訪組要整理剛剛發想的問題,整理成有條理的順序,然後每個人練習發問。文字紀錄組工作相當複雜,因為需要能夠速記,還要能馬上抓到內容的重點,因此進行了很多次的練習。帶領的博霖,設計了許多採訪的情境,讓小孩試著從回答中,抓到最重要的核心。攝影組則要熟悉相機的使用,此外,也要負責調整錄音筆。
準備完成後,簡單吃個飯。我們坐上公車,前往永康。
進到了永康社教館的三樓,原住民文物館。孩子們瀰漫著緊張的氣氛,尋找合適的地點。突然,議員現身了。孩子們慌張得到處跑,趕緊趕緊把場地整理好,請谷暮議員坐下。
(以下訪問照片,都由攝影組的小孩們負責拍攝)
訪問開始。訪問組採輪流的方式,來進行提問。一開始的問題,集中在谷暮議員的身世,以及主張。
孩子們關心,谷暮是不是曾被改過名字。谷暮介紹了自己從前的漢名,並告訴孩子們,他比較喜歡自己現在的名字。她也為孩子們介紹了泰雅族的「父子連名制」。谷暮,是她的名字,哈就,則是爸爸的名字。這兩個名字,都和漢人的「姓」很不一樣。
谷暮很肯定的告訴孩子們,算。因為鄭成功使用武力,侵略了原住民的土地,並進行屠殺,導致原住民的語言,以及文化流失。谷暮要孩子們注意,鄭成功絕對不是原住民的民族英雄,整個鄭氏王朝建立的過程中,其實原住民就是被犧牲的。也就是因為這樣,她才認為鄭成功銅像不能放在火車站。對被壓迫,被屠殺的原住民來說,鄭成功被放在公共空間紀念,被當成神一樣的對象來崇拜,是非常殘忍的事情。就如同把蔣中正銅像放在公共空間一樣。谷暮認為,應該把公共空間還給民眾,移除威權的符號。而原住民觀點的歷史,也應該能讓更多人知道。最重要的是,看每一件事情,都不能只有一種觀點。
論述的過程中,谷暮用的一些詞彙,對小孩來說有一點艱深。譬如「威權符號」、「威權體制」、「殖民」等等。但孩子們還是努力掌握到她要表達的意思。問答的小孩,甚至能開始依照自己的意思,稍微問一些額外的問題。一旁的文字紀錄組,埋頭苦寫,從大量的話語裡摘出他們認為的重點。而攝影組則非常細心,甚至會隨狀況,調整錄音筆的位置。
我一直在旁邊預備著,看什麼時候需要幫小孩一把。但是,孩子們從頭到尾,幾乎沒有給我任何可以幫忙的縫隙XD。孩子們又接著詢問了一些對於1661年戰爭的疑問,以及許多對原住民生活的好奇。谷暮也趁這個機會,為孩子們補充了許多原住民族的知識。
孩子們就這樣獨自完成了一場接近一個小時的訪問,作為一個旁觀的教育者,我覺得這一切真是令人讚嘆。
訪談後,谷暮議員跟我談了一些她的擔憂。一方面是,有一些詞彙太難了,或許小孩會沒法聽懂。另一方面,對於這群身為漢人的孩子們來說,談這些立場,似乎也有些尷尬的部分。
這是很溫柔,也很實際的擔憂。當下,我沒有太多想法。然而,現在回想起來,我卻有了新的答案:這四天,作為漢人的我們,是在經歷一連串自我決定的過程。我們決定展開一場研究,決定重新檢視自己身負的過往,決定拒絕被不義的象徵代表。我們的身分或許是尷尬的來源,但在這四天的探索中,我們正是重新面對這個身分帶來的種種,設法拒絕,設法重述,設法改造,設法重構自己的認同。
訪問的最後,我們與谷暮議員,留下了一張合影。感謝谷暮議員,用對溫柔的態度對待孩子們,讓他們能安心的發揮他們練習,和準備的東西。這個下午,他們不只得到了知識,更看見一種典範:有人正為了這些值得關注的事情,為了自己與他人,付出時間,付出努力。
成為一個公民,無非就是如此。
(8) 決戰福爾摩沙:我們
活動的末尾,我們來到台南火車站前的鄭成功銅像下。
在這裡,孩子們在壁報紙上,重新規劃這個站前圓環。他們都已經決定,不願意再被代表。現在,他們要來設想,他們心目中公共空間的樣貌。
一群小孩們,著迷於野生動物。在這個站前圓環中,放上了滿滿的台灣野生動物雕像,還規劃了散步路徑。彷彿在邀請大家,看看這個島嶼的原貌。另一群孩子,種上了美麗的花草,寫上他們故鄉的名字,台南。
在孩子們分享這四天所學的聲音中,這個活動畫下句點。
數百年來,人們在福爾摩沙島上生活,鬥爭,相恨也相愛,在愛恨中生根。盤根錯節的過往,構成了島嶼的過去與現在,無止盡的決戰。未來,會是什麼樣貌?這座島嶼上的人們,應當如何共同生存?
答案不會只是愛,不會只是放下。而是深入根系中尋找自己的身影,勾勒自身的容貌,榮耀或罪咎。認識自己,承擔自己的身世。也認識他人,看見彼此在對方身上留下的痕跡。那是共同生存的難題與轉機。
帶著榮耀,同時也帶著罪咎前行。或許,到時,我們才獲得了談論正義的資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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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覆刪除蘭姆酒
回覆刪除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wiki/%E5%85%B0%E5%A7%86%E9%85%92
我是台南人.卻在台北討生活.真希望我的小孩也有機會受到您們教育者的薰陶
回覆刪除對歷史有了解與反思,才能與家鄉的土地有情感連結
回覆刪除這是很有意義的活動,加油~
很精彩的課程, 2017年會再辦嗎?
回覆刪除會哦,請參考這裡:http://tailamsiok.blogspot.tw/2017/10/2017.html
刪除說說俄羅斯民族好了,基輔羅斯曾經被欽察汗國統治過200多年以上,今天的俄羅斯人大多有蒙古人的血統,這也可說是「俄羅斯人」的定義。文化的存在本來就不是理性的,甚至,下一代的人選擇認同什麼,就能把上一代人的仇恨或爭議否定掉。細觀世界各角落發生過的事情,很多事情是很難釐清的。你為什麼說著中文(官話)?按照近期的歷史,是因為黨國高壓統治的關係,而即使是台語,也是語法結構幾乎與官話無異的一門語言,我個人常當它是中文的一種。這些語言發展的歷史,應該說世上每一門語言發展的歷史,都十分錯綜複雜,英語因為法國人統治過英國,而從古英語較接近北歐語言的本質被參入許多法語,經過長期的揉合演變成了現代英語。如果英國人跟英語認同,也可說是跟他們歷史上的侵略者認同了,更何況盎格魯民族自身早已被植入法國血統。但即使是盎格魯的日耳曼祖先也不曉得侵略過多少民族,發生過多少衝突,經過多少的「融合」(是帶有絕對暴力的意味)。台語也一樣,真要細數使用這門語言的人祖上被多少人迫害過,又祖上迫害過多少人,實難釐清。人類社會跟生物界走到今天已經證明了,暴力無所不在,任何形式的霸凌隨時隨地都在發生,如果你和世上的任何一樣東西產生認同,在邏輯上大概都有說不通的地方。
回覆刪除好精彩的課程!我看得好感動!請問老師,今年還有可能開課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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