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字：士哲
Day1
笨港的海賊王
這次的動腳動手，我們取名為「笨港的海賊王」。這當中有其道理。
「笨港」是北港一帶的舊稱，以現在的地理範疇來看，包括雲林北港與嘉義舊南港的區域，正是因為一北一南，而稱為「北港」與「南港」。笨港（Ponkan）原是居住於此地的洪雅人的語言，後來以台語諧音娶名為「笨港」。從前的海岸線離笨港比較近，因此此地就成為重要的港口，甚至有「小台灣」之稱。但是，也如同其他重要的大河一樣，北港溪非常容易氾濫改道，南港就因為氾濫而遷庄，遷到今天嘉義新港的位置。新港，其實是個簡稱，全名應是「新南港」。
我們在水燦林國小的升旗台上，跟孩子們說這個故事。我首先請問孩子們，有沒有人會說小偷的台語。從高雄來的阿龍立刻回答「賊仔」（chha̍t-á）。我再請問孩子們，那這間國小的名字，有人會唸嗎？這個就難了點，我唸了一次給孩子們聽，這唸作「chúi-chhat-nâ」。唸完，立刻有幾聲恍然大悟的「哦！」跑了出來：這不就是「海賊林」嗎？水是海，燦是賊，林就是林。
這是一種可能，另一種說法則是故事裡提到的「水漆樹」。從地名和語言，就能追蹤到很多史蹟。
這個故事選擇了各種視角的其中一種，來呈現給孩子（也有的視角認為，李旦與顏思齊是兩人）。故事基本的目標，是把「李旦」（在我選擇的視角裡，也就是顏思齊）的故事，添加到小孩原本知道的脈絡之中，並且想辦法從「海洋」的角度去看台灣。原來，在「荷蘭人治理台灣」與「鄭氏王朝打敗荷蘭人」這兩件事背後，有李旦這個重要人物，我們的歷史教材卻從來沒有提過。與其說他是個「開墾者」（像我們常聽到的「開臺」這兩個字），不如說他是個漂流者，投機者。他也未必想要開墾台灣，只是一場為了牟利的投資，台灣也就只是他諸多據點的其中一個。
投機鑽營，用台語說，「軁鑽」（nǹg-chǹg），這肯定是台灣精神的其中一部份，甚至是重要的一部分，無須避諱。各式各樣的漂流者，不斷扭轉（甚至壓榨）故有的，根著的文化。這是台灣歷史的常態，從400年前，就已開始。
七角井
在水林吃完午餐以後，我跟孩子們討論，下午要去看哪些地方。今天的路線上，有不少地點跟我們說的故事有關。要去看哪幾個呢？孩子們決定要去「七角井」和「顏厝寮」。
七角井據說是顏思齊開墾水林一帶時留下來的水井。既然決定要去，我們開始問路。
當時是中午，走起來相當炎熱。我們繞過水燦林國小，在一間青草茶店轉彎。店老闆說，在一間小廟的對面就是。我們沿路繼續問，還不小心闖入了別人家的庭院。走錯了幾次，才在一棵蓮霧樹旁，找到了七角井。
七角井真的是七個角，這是我第一次看過七角形的井，或者應該說，這應該是我第一次看過七角形的建築物或者設施吧。井的外觀已經是現代的材料，但裡頭則是古樸的磚板。我們在這裡乘涼，爬樹。下午超級刺激的旅程，正要開始。
青草茶
我們踏上旅程，要離開水燦林。路上，經過一間知名的青草茶攤子。這裡的青草茶可好喝了。一罐看起來有快一公升，竟然只要三十塊錢。
之前在搜尋資料的時候曾看到一些說法，說水林的青草茶也跟顏思齊的開墾有關。某些藥方和傳統，是從當時流傳下來的。不知可不可信，但這青草茶確實非常好喝。味道複雜但又不苦，非常順口解渴。大人買了，小孩跟著喝，一罐又一罐。
可是旅程才剛開始啊！
熱
沿著舊糖鐵鐵道，我們往前走。這一路上，真的非常，非常，非常熱。
這一天的熱，是熱到好像全身的毛孔都被熱氣灌進去一樣，連呼吸都不舒服。一路上，我們走走停停，遇到樹蔭，大家就席地而坐。可怕的是，要遇到陰影處都不容易。只好一直找各種避暑的方法。
冠彰剪起了香蕉的葉柄，取肥厚處，用剪刀剪裁，剪出一把扇子。路上，小孩就用這扇子搧風。路邊隨手取得的材料，就可以變出各種花樣。有帶毛巾的小孩，把毛巾沾濕披在脖子上，帽子也都拿出來戴著。但這一天的熱，已經熱到這樣都不夠了。家蓁拿出傘來，小孩輪流著用。這一天，真是熱到讓人印象深刻。
帶孩子們走路這麼多次，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完全「熱到走不動」的狀況。我們一路上都是走走停停，沒有辦法推進很多路程。其實今天的路程，一共也就7.5公里，但這段路，我們竟然走到晚上八點還走不完。以一般小孩的腳程，這段路其實三四個小時就走完了。我們的隊伍越拉越長，幾乎每幾百公尺，不到一公里，就要休息一次。
雲林的太陽實在驚人。不過那是對我們城市人來講，路旁的人們都在做著農務呢。我們遇見一個阿姨，前去攀談，孩子問說，你不累嗎？他笑著說，才剛出來呢。比起他們，我們真的就是一群肉雞了。
顏厝寮
這一趟往北港路上，依序會經過顏厝寮，王厝寮，土間厝，牛稠腳等村落，才到達北港。走了許久，我們才抵達第一個村莊，顏厝寮。
一般來說，王厝寮就是主要由姓王的宗族組成，顏厝寮，理當就是姓顏的宗族。但這裡相當特別。據顏厝寮大廟佑真府的廟公所說，這裡姓顏的人其實很少，之所以叫做顏厝寮，就是因為這裡是當年顏思齊駐紮的地方！
廟公人很親切，孩子們在廟裡，和廟公一起看電視，還研究了蒼蠅紙上頭的蒼蠅，哪隻死透了，哪隻還在動。廟公有一隻彈弓，小孩說要借，他就慷慨的借了。他說，這是他用來打鳥的，用彈珠來射。小孩就在廟口玩了起來，威力真是不賴。
廟旁，有一間顏思齊文化館，裡面有一些介紹和作品。這間文化館的裝置，是由南藝大的學生來構思執行的。關於顏思齊的故事，這裡講了個不同的版本。他們認為，真有顏思齊其人，也把十寨的位置圖，以及顏思齊的手下都描繪了出來。裡頭還做了一艘船作為意象。
這些資料可以說整理得很詳細，但在地的廟公，反而對於這些歷史並不是特別瞭解。據他所說，這些都要問他的阿公才知道了。看來，顏思齊的故事比較多是存在於史料當中，當地傳下來的版本，未必那麼詳盡。
天氣太熱，我們在廟口休息了許久，才出發上路。前面，還有很長，很長的路。
龍眼
正是龍眼熟成的季節，沿途，樹上到處都是龍眼。我們走得又渴又累，每顆龍眼好像都在向我們招手。該怎麼辦呢？該摘，還是不該摘呢？
我們在樹下猶豫著。正巧來了一位阿伯，他就是龍眼樹的主人。他說，這棵樹，就隨便我們摘取吧！樹上的龍眼飽滿多汁，大家吃得開心，一顆接一顆。說真的，摘得到的龍眼，已經沒有多少了。大多數，應該都被路過的行人摘光了。在這裡，方享龍眼，是一種常態。
又往前走了不遠，一輛機車騎了過來，帶來一大把龍眼。份量，夠所有人吃好一陣子了。我們坐在一座橋上，吃起了龍眼。一棵樹，能有許多功能，遠遠超過「商品」。
走不動了
走不動了，真的，真的走不動了。今天總長七公里的路，卻好像一直延長一樣，怎麼走，都走不完。
七八月的南部，大地就像蒸籠，太陽從上方發火加熱，人在中央被蒸烤。以往走八九公里都不累的孩子，今天走兩三公里就開始哀號。每走個十分鐘，就有小孩不支倒地。我們得用各種辦法，把體力維持下去。有時是遊戲，丟個球吧，讓球帶領我們前進吧。有時候，是石頭，邊丟石頭邊跑。有時候，要充電，把身體當成電池，把體力傳來傳去，本來沒力，充完電就有力了！有時候，要一些按摩跟放鬆，要不然，腳實在又酸又痛。不只是走路的酸痛，曬太陽，也可以酸到骨子裡。
天都快黑了，我們才走上北港溪的河堤。走著走著，夜幕低垂。我們本來要沿著堤岸走到北港，沿途卻又遇上野狗群，只好折返，找樓梯步下堤岸。誰知道，沿途沒有正常的樓梯，只有有扶手的梯子。我們只好在夜裡硬著頭皮，一個一個小心翼翼的爬下堤岸，再延大路走回北港。好在，老天保佑，路上竟然巧遇冠彰的舅舅和媽媽，搭了便車回到北港。要不然，真不知道要走到何年何月。
漢堡
從北港轉車回到嘉義，又從嘉義火車站走到冠彰的教室。抵達時，已經晚上九點了。本來，我們想在北港吃飯，但擔心趕不上最後一班車。結果，回到教室，我們大家都還沒吃飯，餓得肚子咕嚕叫。還好有阿叡媽媽帶來嘉義有名的「蓬萊漢堡」。份量超大的漢堡，有香煎豬漢堡肉和炒過的洋蔥。房間裡香氣四溢，大人小孩們都坐在地上，安安靜靜的，享受這勞累一整天後，難得的一餐。
Day2
旅程
歷經前一天累癱的行程，昨天晚上，我們就開始設想，該怎麼縮減今天的行程了。原本的安排，第一天從水林走到北港，第二天再接續，從北港走到新港。這一段大約六公里的路程，依昨天的速度來看，大概是不可能走到了，尤其今天還得把搭車離開的時間考慮進去呢。太陽太大了，我們的腳一個個都被曬壞了，體力都被蒸發了。於是，我們決定……不如全部都坐公車吧XD
我們從嘉義搭車到北港，早上小走一段，從北港走到舊南港，大約一公里左右。中午在舊南港轉公車，直接前往新港。旅程的重點，就放在北港朝天宮，和新港奉天宮，兩間全國知名的媽祖廟上面。這兩間廟，我們準備了一些精彩的任務，要讓孩子們來尋寶。
土地的主人
第二天的教案，由冠彰來準備。事前，我們討論的重點是，該用什麼主題來貫穿「北港—舊南港—新港」這條路線？以及，這一路上精彩的廟宇，該用什麼線索來帶孩子們進入？
冠彰的故事一方面把「北港—舊南港—新港」的開墾史交代了出來，另外一方面，也反省了一件事：誰是這個地方的主人？漢人嗎？或者是原住民族？在更早以前呢？土地一定是人類的嗎？有沒有其他的動物 / 植物 / 東西，能夠說自己是土地的主人呢？
我們借用了北港一間教會的場地，來跟孩子們說這個故事。說完之後，就前往宏偉的北港朝天宮。
帶孩子們認識廟宇，其實不是簡單的事情。從以前到現在，我們常用的方法有故事，以及一些簡單的儀式，譬如拜拜，和跋杯。這次，我們則挑出一樣廟裡可以看得見的東西，給孩子們一點觀察廟宇的視野。我們挑選的東西，是「憨番」（gōng-hoan）。
憨番
走進廟裡，抬頭看看，時常可以看見「憨番」扛著廟裡的梁柱。他們膝蓋彎曲，看起來像做苦力一樣，用身體承受著廟簷或屋頂的重量。很特別的是，廟裡的憨番，往往看起來都不像是台灣本地人，反而像是外國人。有的是白人，大鬍子。有的反而身體是黑黝黝的，從五官到膚色，都不像是台灣人的樣子。有些甚至從穿著打扮上面看起來就不同，甚至還有些穿著有跟的鞋子。一般會說是「憨番扛柱」（gōng-hoan-kng-thiāu），或者「憨番扛廟角」（gōng-hoan-kng-biō-kak）。這種形象很有意思，或許，跟某個時期的匠師對外國人的想像與情緒有關吧。
在北港朝天宮，以及新港奉天宮，我們分別拍攝了幾張憨番的照片，來給孩子們當作尋寶的線索。今天正好是假日，走到朝天宮門口，我們就遇到熱情的大哥大姐們招呼，給我們吃免費的麵包以及藥草茶。假日的朝天宮，常常都有熱心的人們來這裡與人「結緣」。正好有的孩子沒吃飽，我們就在這裡吃吃喝喝了一頓。吃喝的同時，有孩子抬頭一看。咦，那不就是照片裡的憨番？
廟口的憨番一邊有大鬍子，單膝下跪，另一邊也是濃眉大眼，單膝下跪，看起來都像是外國人。受外族統治，不能拿他們怎樣，至少能叫他們來做做苦力。
假日的朝天宮，進香的人們非常的多。我們擠過人群，走進廟裡，尋找其他的祕密。
孝子釘
在廟裡，我們遇見一位友善的阿伯。他看到小孩們來媽祖廟很高興，直叫我們去拜拜，要我們跟小孩解釋媽祖要大家行善。我跟阿伯請教，廟裡有沒有什麼值得帶小孩去看的。阿伯說，我們可以去看佛祖殿的孝子釘。
我們跟著阿伯的指示，前往後殿。在後殿的階梯上面，有一區用鐵欄杆圍起來，標示孝子釘。我和孩子們仔細觀察，發現階梯上有一個紅色圈圈，裡頭確實有一個釘子。我們從旁邊的解說上，知道了這個釘子的由來。原來是清代一個從廣東來的人，求神明幫他找到失散的父母親，在此立誓，若能找到父母親，則釘子能夠打進石階之中。結果釘子竟然真的打入石階！後來，他們也真的一家團聚。這個釘子也就被稱為孝子釘。
這些廟宇的故事，我不準備把它當作一種「寓言」，讓小孩學得要孝順之類的寓意。反而，我比較希望這些成為讓孩子們能親近，進入廟宇氛圍的媒介。孩子們能夠因為這些故是而產生興趣，去讀這些告示，練習一種進入的能力，把故事解析出來，這樣子就已經很足夠了。
新港。奉天宮
我們經過北港大橋，前往舊南港。舊南港現在遠不如北港和新港熱鬧，但還有一間紀錄他過去風華的古樸廟宇：水仙宮。可惜，今天時間不夠，沒有時間前往水仙宮。我們在這裡等候公車，前往新港吃午餐。
新港的鴨肉羹遠近馳名。但是，跟小孩出來，小孩們可不總是願意吃這些遠近馳名的東西。願意吃呀肉羹的孩子們，就和大人們一起吃鴨肉羹。對鴨肉羹沒有興趣的孩子們自成一桌，就得慢慢來想，要吃些什麼好？後來，冠彰去買了綠豆湯，給燥熱的孩子們果腹。
今天的天氣依然非常炎熱，一到了有冷氣的地方，孩子們就不想出來了。幾個孩子決定要吃全家，大家跟著進去以後，就在裡頭待了下來。冷氣真是太棒了。孩子們順便在裡頭逛書跟遊戲。過了好一陣子，我們才脫離全家，進入新港奉天宮。
新港奉天宮號稱是虎爺的總廟。裡面的虎爺非常特別，有受封的官位，因此背後插了兩隻春仔花。孩子們進到廟裡，看了一雙圓滾滾大眼睛的可愛的虎爺，又找到了號稱全國最大的憨番。這裡的兩尊憨番是紅色的，跟廟柱的顏色相同，但是濃眉大眼，嘴唇很厚，看起來也有外國人的面貌。找到了憨番，我們到廟後休息，帶幾個孩子前往廟裡辦公室裝水的時候，突然被幾個廟裡的工作人員叫住，給了我一包東西，裡面竟然是滿滿的紀念鑰匙圈！
鑰匙圈有虎爺有媽祖，而且非常精緻，一點都不馬虎，虎爺的背後也保留了特色的春仔花。每個人，都拿到一組漂亮的鑰匙圈。第二天簡單的旅程，在這裡畫下句點。或許，孩子們有因為我們給的線索，和兩間廟親切的態度，更願意親近這些屬於台灣自己的文化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