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6月] 週一下午通識課:【植物創作】

【植物創作】

對孩子們來說,「做決定」這件事,有很複雜的意含。在通識課的課堂裡,這件事情的複雜度,就變得很明顯。


通識課的設計,大致是以一年當一個單位。前半年上好幾個不同的單元,在結束前,跟孩子們討論下個學期的規劃,要以哪個單元為主。原先的設想是,孩子們透過這個練習決定的過程,能夠延續一段比較長的學習動機,往自主學習的階段邁進。但在實作的時候,一些困難就出現了。


第一個困難是,孩子們的動機真的會持續那麼久嗎?

尤其在低年級的孩子身上,這個問題特別明顯。上個學期決定的事情,未必這個學期還算數。對某些孩子來說,他們有很強的動機作其中幾件事,可以延續很久。但對另一些孩子來說,到下學期開始上課的時候,某些決定內容他早就「忘了」,像是件全新的事情一樣了。

第二個困難則是,對加入的新小孩來說,這決定又算是什麼呢?

通識課的孩子們來來去去,有時候,上學期參與開會的孩子們下學期不在了。有時候則是,下學期新加入的孩子,上學期根本沒參與到會議。對他們來說,這些都是「全新」的事情。別人興高采烈的時候,他們還置身事外呢。

我們這學期的課程,正巧,兩個困難,都遇上了。

有的小孩是從學期初就興高采烈要做船。可是到了學期末,或許部分是因為技巧困難,部分則是因為,熱情隨著時間流失了。這幾次課程,孩子們的動機,並不是很高。另外,有一些新加入的孩子,則等於是被「塞」了一個任務。對這個任務,他們其實不是很有認同感。

於是,我們開了一場會,處理這個狀況。


我想用開會處理這個狀況,並且,這個會議必須是真正「開放」的。意思是,這場會議不是為了「引導大家進入教案」而開的,而是要挑出我們共同面臨的問題,並且謀求解決的辦法。我首先先幫大家回顧,為什麼會有這堂「造船」課?舊小孩們當然都還記得,那是我們開會的結果。

問題來了,可是,這裡有一半的人,沒有參加那場會議呢。

我詢問了新加入的孩子們,是否不是那麼想做船?因為,這正是我觀察到的現象。阿安搶著說他不太想,可是,他是有參加會議的人。我只能告訴他,那麼,你當初應該講的啊。新加入的阿禾說,他想做,阿茜則說他沒有很想,但也不會不想。而阿貞則明確的說,他沒有很想。

這種「不想」非常重要。因為,自主就是從拒絕開始。對於強調自主的教育者來說,這種拒絕,是珍貴的寶物。

我告訴舊孩子們說,那麼,這就是我們的問題了。因為,這樣變成「我們」在強迫「他們」了。阿勳急著說他沒有,但我說,他們沒參加當初的會議,卻要照我們討論的做,這不就是「強迫」嗎?

那麼,該怎麼辦呢?

這場會議裡,我有一個預先擬好的方案。

我的方案是,那麼,我們就用竹子來做各種大家想做的東西吧。


譬如,弓箭,這堂課已經有些人做了,但是功能不是很好,我可以來協助改良。譬如,飛鏢,或者寶劍,甚至竹子也可以做出一個娃娃,或者是一座小房子。我們有各式各樣的東西可以做,不如,我們就按照大家想的來做吧。


大家一致同意。之後的下一堂課,孩子們的動機,就不同了。我們紮紮實實的,工作了兩個小時。

這是討論的力量。但討論能產生這種力量,前提就在於「參與」和「開放」。開放,是能夠真正接受孩子們提出的意見和可能,真誠的把那些想法納入討論來考量。參與,則是讓孩子們真正投入決策的過程,而不只是虛假的討論,其實無法實施改變。在這裡,「開放」又是「參與」的前提。沒有開放,孩子們就不會願意參與,投入,進而產生改變。

下一堂課,孩子們有兩種材料可以玩。一種是我們這次已經剖好的竹子,另一個,則是早上的孩子們留下來的樹皮紙漿。早上的班級最近正好在樹皮造紙,打了許多紙漿,卻用不完。剛好,留下來給沒玩過的孩子們玩一下。

沒有造過紙的貞貞和茜茜,以及還想再玩一次的阿芩,跟孟真一起去做紙。我自己則和其他幾個小孩,跑去教室前面玩竹子去了。


這堂課我扮演的角色,比較像是個諮詢師。孩子們各自告訴我要做怎樣的東西,我來幫忙跟他們討論設計,並且指導工具的用法,以及各種工法。有孩子要做弓箭,也有要做飛鏢,以及劍。其實這些東西,也不外乎就是剖,鋸,削,綁。孩子們就用這些之前他們已經多少練習過的技能,來完成自己的作品。

比較難的應該是削,因為力道跟角度不好控制,而且刀子也危險。我提醒孩子們務必要把手套戴上,一方面是因為刀子危險,一方面也是因為竹子會刺人。但是,阿安在我提醒之前,就已經先把竹子拿在手上,結果插到了手。雖然只是一點小傷,但他真的嚇了一大跳。這一堂課,說什麼也不再碰竹子了。倒是其他小孩,像是璇璇,很好心的跟他說,要不要幫他做個什麼,一把劍之類的?


跟阿勳做的弓箭,算是裡面最難的一樣。阿勳其實自己已經可以完成非常多工法了。一開始,大致都由他自己一個人來動工。鋸的部分,阿勳比較沒有經驗,但我教了一兩次後,他就熟練了。反而是鑽孔遇上一點困難。在竹片上鑽孔(為了綁繩子)的時候,常常會不小心太大力,而讓竹片裂開了。裂開,綁上去的繩子就綁不緊,沒有辦法好好發射了。好不容易鑽了第三根,鑽出了一條成功的。接著,綁則由我來負責,因為需要很大的力氣,阿勳則是幫忙支撐。忙了一陣子,終於做出一把漂亮的弓。試射了一下,竟然可以射到外頭的電線桿上面!

我們施工得差不多時,突然貞貞來找我。她說,茜茜做好的紙,被阿芩弄壞了。


我詢問他是不是要我幫忙茜茜,她說是,我就過去看看狀況。


我詢問了一下造紙組的大人小孩狀況,只知道是阿芩踩壞了茜茜做的紙,而且是每一張。看來,不是不小心踩的狀況了。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呢?大家都不知道。我看見阿芩一個人蹲在角落,我就過去詢問。

一開始,阿芩只願意用點頭和搖頭的方式來跟我對話。也就是說,我應該慢慢來。好在,我之前就已經跟他建立了不錯的關係。

「阿芩,你怎麼了嗎?」他沒有反應。
「是不是有人惹你生氣了?」他點頭了。這是一場衝突。
「是茜茜惹你生氣的嗎?」搖頭。我又問是不是貞貞,他點頭了。

是發生了什麼事呢?問到這裡,阿芩願意說了。原來,是他在抄紙的時候,動作比較慢,被催了。但是,阿芩說,「我就是沒有辦法快啊。」

阿芩本來就是動作慢的小孩,而且做事的時候非常專注。我相信他是真的沒有辦法快。事情的緣由,應該是找到了。阿芩說完他的心情後,我說我來幫他跟另外兩個人說,阿芩說好。另外,我也告訴他。我知道,他想要告訴大家他生氣了。可是用這個方法,大家都只知道他生氣了,可是不知道,他到底在氣什麼?

我把阿芩的心聲傳遞完後,照例,我詢問貞貞跟茜茜,有沒有什麼話要跟阿芩說,或者,有沒有什麼事要對他做?結果,兩人都是搖頭。

這讓我很驚訝。茜茜本來好像就不是很生氣,這也就罷了。但貞貞明明是生氣了,為什麼不告訴阿芩呢?或許罵他一句,或許告訴他他很過份。但貞貞選擇什麼都不做。我詢問貞貞原因,後來她說,這是媽媽教他的方法,盡量不要跟其他人起衝突。我才恍然大悟。

在這場衝突裡,貞貞跟阿芩,都表現出一套他們學會的「方法」。

阿芩的方法,是用破壞別人的東西,讓別人難受,來「表達」他的生氣。貞貞的方法,則是告訴大人,然後盡可能讓自己置身事外。這些方法,都有好,也有壞。

破壞別人的東西做為要脅,時常會是有用的方法,但也可能會有各種副作用。像是,一直用這樣的辦法,其他小孩一定會不滿,而且容易被大人貼上負面的評價。或者,像這次,沒有人抓得到前因後果,結果表達徹底失敗。

告訴大人,然後置身事外。很多小孩把這套方法當作標準的程序。這個辦法很多時候派得上用場,尤其是有大人在現場的時候,更會額外受到一些大人的稱讚。但是,同樣也可能會產生各種副作用,譬如被其他小孩討厭。或者長遠來說,由於面對衝突的經驗少了,也就少了從中學習的機會,和動能。當大人不在現場,而衝突的對方又不願意善了時,這方法就要碰壁了。

說起來,每一個種方法,都有每一種方法的長處,以及短處。把大人外加的善惡拿掉以後,每一種方法也都只是孩子們的適應策略。某種環境養成了孩子們既有的策略,但拿到別的地方,遲早都會失效。

教育者要做的無非就是,在失效的時候,協助孩子們調整,讓各種不同環境的刺激,協助孩子成為更彈性的人。或者,更積極一點,營造這些失效的環境,讓它更早發生。


說來也奇妙,所謂「道德」與「同理」,往往就是在這種調整和適應的過程中,逐步建立起來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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