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字:士哲
「動腳動手」系列活動,已經在台南塾辦了三年了。每一次活動,我們都帶孩子去認識一則在地的故事,或者認識一種特別的人。這次的動腳動手,是兩者合一。我們來到水林,認識一群特別的農夫。
水賊林,是水林的舊名。據說這裡早期是大海賊顏思齊的根據地,而有這樣的名稱。這裡有一群不使用農藥,化肥,採用友善土地方式耕作的農民,組成了水賊林友善土地組合。水賊林的作物,以雜糧(黑豆,黃豆,綠豆等等)和稻米為主。這個組織的靈魂人物,就是我們聯繫的蔡刀大哥。蔡刀大哥非常好客。在我們前往水林拜訪後,二話不說答應協助辦理活動,提供了許多活動的點子,並且出借自己家,當作孩子們住宿的據點。
我不認為食農教育應該複製各種對「農業」以及「農民」的刻板印象。
譬如:農民總是戴著斗笠,包著頭金在大熱天工作;「鋤禾日當午,汗滴禾下土」;因為農產品很便宜,所以農民只能得到很低的利潤。這些印象,或許都有部分的真實,但很多早就已經脫離現實,卻時常被不經檢視的輸入小孩的腦中。像是,我跟孩子們在第二天早上有過這段對話:
當時,大概是早上九點多,天氣已經很炎熱了。
我:「小孩,你們熱不熱?」
孩(一齊):「熱!」
我:「農夫辛不辛苦?」
孩(一齊):「辛苦!」
我:「阿呆!」
小孩一時全都愣住了。
我:「這個時候,農夫早就回家休息了啦!你們昨天沒聽小康說他4:30就起床嗎?他幹嘛要4:30起床?」
孩:「因為那時候比較涼!」
破除這些看起來理所當然,卻是錯誤的刻板印象,是(尤其是對都市小孩)了解農業和農民的第一步,也是我認為食農教育需要面對的重要課題。刻板印象往往都是反思的起點,譬如,對「有機」和「慣行」的反思也是。由於大多數能讓小孩進行「體驗」,或「產地旅行」的,大多是友善土地的小農。因此,小孩往往會產生一種印象:「有機 / 友善」耕作是絕對好的,而「慣行農法」(使用化肥,農藥的農法)是絕對壞的。但這樣的邏輯太單一,也太單薄了,也沒有帶小孩面對到,多數農民仍然使用慣行農法的現實。
綜合來說,我心目中的食農教育不是一種傳教式的「價值傳播」。不是要從「農民很辛苦」去讓小孩體會「食物的可貴」。不是說體會食物的可貴,不是重要的事,而是,還有更多更合理,也更合乎現實的辦法來傳達這種觀念。我心目中的食農教育,是公民教育的一個環節。一個良好的公民,應該能夠對社會的各個環節,有初步的基礎知識,以便能對公共議題做出適當的判斷決策。那麼,農業絕對是不可或缺的一個層面。小孩必須從「人」去認識,從「事」去體驗,從「議題」去切入思考,在這些層次中,發展自己的認同與判斷,避免被動接收各種刻板印象。
在這次的動腳動手裡,我們也這樣發展了我們的活動。這幾天陪著我們的「人」,是水賊林的年輕農夫,小康。第二天早上,我們參與小康的工作,讓孩子們體驗「事」。「議題」的部分,則在第一天早上,由我和博霖設計了一個教案,和孩子們談農業的「產銷」。
我們設計了一套遊戲,呈現出一般的產銷模型,讓孩子們認識大賣場,菜市場,以及其他各種店鋪中的農產品,是怎麼從產地轉賣到消費者手上。在遊戲規則裡,我們盡可能按照事實,把各個轉賣所得的利潤呈現出來。譬如,一個在菜市場裡售價「10」的蔬菜,中間的金額分配,可能轉賣了兩個行口,分別得到「2」、「3」,運輸費用也要計算進去,遊戲裡設計為「1」,販仔也獲得了「3」。這樣算起來,「2+3+1+3=9」,這樣子,農民得到的,其實是最後的「1」。產銷實情的比例,也大致就是如此。
在這套紙牌遊戲裡面,孩子們要盡可能組成一條產銷鏈,組成一條鏈子,才能算分。每一張牌上面,都寫了那張牌的位置轉賣的所得,這些所得,就是玩家的分數。也就是說,轉賣獲得越多錢,就越高分就對了啦!牌卡可能是生產者,或者消費端(全聯,賣場,市場等等),也可能是各式各樣的行口(在此遊戲中以青果行為主),碾米廠(稻米就需要經過這個),或者產銷班。
牌卡的設計,我們特別把「運輸」牌安插進去(這得要感謝湯食家善良的老闆娘提供的建議)。運輸佔掉了農產品重要的一份成本,每一條產銷鏈,沒有運輸牌就無法成立。要構成一條產銷鏈,可以從末端(消費端,全聯,賣場,市場等等)開始,也可以從前端(生產端)開始。所以,就很有可能會出現有農產,卻無法銷售;或者反過來,有銷售店鋪,卻沒東西可以賣的狀況。這些狀況,就成為跟孩子們討論的契機。
我先呈現了遊戲中的一個大問題給孩子們看:生產者,只拿到總金額的1/10左右。我們檢查了每一條產銷鏈,發現大約都是如此。奇怪,那麼其他的錢,去哪裡了呢?有孩子說是消費端最後一個通路商拿走了,但我們算了一算,發現中間的盤商們拿走更多,因為,往往都轉賣超過一次。
但這樣子合理嗎?孩子們的直覺是,不太合理。阿芊說,假設終端是8,農民至少應該拿6才對。但是,如果要讓農民拿6,要怎麼改呢?
有兩個神奇的方案冒了出來。阿芊說,乾脆,把中間所有盤商都全部取消。這樣子,只剩下生產跟終端的盤商兩邊,不是很好?阿芸甚至說,要把終端的盤商也拿掉,只剩下農民那端!可是,如果這樣,那我們是要怎麼去買東西啊?
小孩說,就自己去找農民啊。阿芊也說,就每個農民都在自己家門口擺攤,這樣子不就好了?但是,這麼做其實會有不少問題。我請小康分享,他每天需要工作多久。小康說是六個小時。既然要工作六小時,那還有多少力氣擺攤跟顧攤呢?
孩子們開始找各種說法。譬如,可以找其他人幫忙,家裡還有小孩等等。但是,很多小孩都已經離開農村。找人幫忙,又需要錢。這樣子不就跟去賣給行口一樣了嗎?
孩子們又說,可以幾天擺攤,幾天種田。可是,有的作物是不能久放的。有時遇到天災,又得要搶收。這樣子,幾天擺攤,能夠把貨銷掉嗎?孩子們說冰起來。但是,倉儲設備可是要錢的呢!
談了這麼多,只為了說明一件事:盤商有很重要的功能!他們拿走了不少錢,也完成了產銷裡重要的任務!
但是,有一群人,難以加入這個圈子。他們,是友善耕作的小農。產量低的小農們,如果再被產銷鏈剝幾層,就很難餬口了。那麼,該怎麼辦呢?
這遊戲中還呈現出了另一個現象:生產地,和銷售地,總是不一樣的。但是,如果以有機的農產品來說,城市買到的機會總是更高。那麼,像北港這個地方,其實有很多友善耕作的農民。要如何讓這些農民,跟北港的消費者碰頭呢?
阿芊說,應該把這些農產品集中起來!這個答案,很接近了。我告訴孩子們,有一群人想到一個辦法:開一家店。
在孩子們進到土香之前,我建議孩子們來幫土香考個試。看看這間店是不是真的能夠解決這些問題。該考哪些事呢?我和孩子們一起擬定了一些問題:為什麼要開這間店?賣出某樣東西,農民可以拿到多少錢?以及,我們決定也問問小康,他真的有拿到那麼多嗎?
來到土香。孩子們領取今天晚餐需要用到的食材卡,開始採買。店長翁大哥和翁太太熱情招待,切了好多火龍果給我們吃。孩子們一樣一樣挑選,有時候不認識的作物,就跟大人詢問一下。一下子,我們就挑到了需要的食材。
博霖帶大家清點,我趁機問大家,要來考試嗎?
孩子們來幫翁大哥考試了,翁大哥熱心的回應孩子們所有問題。他介紹了土香的來歷,並解釋他不是「老闆」,而只是幫忙顧店的「店長」。土香是為了讓這附近友善耕種的農民,有一個可以在地銷售的據點。農民要負責自己運貨過來,價格,也都由他們自己來訂定。孩子們拿起一包小黃瓜,那包小黃瓜五十塊錢。他們問翁大哥,農民拿到的錢是多少呢?翁大哥解釋,種小黃瓜的農民,一共可以拿到四十塊錢。十塊錢要給土香,因為這裡的店要店租,也要水電費,還有請人來管帳跟顧店。這十塊錢,就變成這裡的營運基金。
孩子們也問了許多關於農產品的問題,譬如南瓜的栽種,和小黃瓜的栽種等等。我們看到了南瓜上面的凹洞,其實是果實蠅的蛀孔,但南瓜可以自行癒合。孩子們後來又去問了小康,不過小康的產品目前還沒有賣到這裡,所以無法回應。
我跟孩子們討論這個比例,他們都覺得,這個比例是合理的。孩子們確實靠著自己尋找的資訊,來進行判斷。我們也看見了一群有活力的人,試著自己解決,他們所看見的農業問題。
水賊林,土香,以及複雜的農業產銷。第一天早上,孩子們就在緊湊的採買,和困難的議題討論中度過。下午等著他們的,是一段有些艱辛的旅程。
中午,我們在北港市場裡吃飯。我和孩子們吃一間素食自助餐,博霖則帶孩子們去其他地方吃飯。我們這邊,發生一件值得深思的事。
素食自助餐店,中孩子們每人夾了自己想吃的菜。老闆娘經過時發現一個孩子飯都沒吃,於是告訴他:「飯沒吃完,就不能回去。」
同桌的三個孩子看了他一眼,沒多做反應,繼續吃飯。我好奇的追問他們三人,對這句話的感受。
要升六年級的阿承說,他聽了很生氣。因為他才不能這樣規定別人。
被針對的阿惟說,他沒有任何感覺。我追問他是否知道這句話是假的?他很明確的告訴我,他知道這是假的,沒有這種事。但是,他確實在不久之後,開始吃白飯。
阿惟的朋友阿蓁說,他聽到,覺得很自責。以前,他的阿嬤也會對他說這樣的話。他聽到就會覺得自己很不好,為什麼沒辦法把飯吃完呢?
一句話,三種詮釋,三種感受。
大人們,使用語言之前,仔細想一想,你到底想教什麼?
蝙蝠館原本是蘇秦村的衛生所,在蘇秦村的誠正國小。蝙蝠館與國小是一體的,許多蝙蝠箱也設在國小裡,國小孩子們,也要負擔起照顧,甚至是參與解說的責任。
館內的大姊們帶孩子看了介紹影片,然後出去賞蝠。看了蝙蝠箱中的東亞家蝠(黃昏常見的那種黑蝙蝠),以及稍大一點的高頭蝠,我們來到學校裡的樹下,尋找著名的黃金蝙蝠。一開始找不到,後來才發現,其實滿樹都是!
我們找到了不少黃金蝙蝠,另外也參觀了館內的標本,並聽了蝙蝠的聲音。這裡的導覽人員對小孩有經驗,也幫助沒有辦法好好聽導覽的孩子們找事做。雖然他們採用與台南塾不同的教學模式(館內使用獎勵,但台南塾不這麼做),但這裡的寶藏,豐富又精緻。
這段路程實在是不短,我們本來預測,小孩會被我們操壞,甚至還在路上預備了車輛準備接送。但今天下午的天氣實在太適合走路了,沒下雨,又不會過熱,涼風徐徐。孩子們走了五六公里,沒有一個人喊累!甚至幾乎沒什麼休息!
走到水林附近的顏厝寮村外,我們進到一片農田,玩了起來。這是已經收割完的農田,大片的泥巴。習慣這樣玩的孩子們下到田裡,奔跑起來。幾個沒這樣玩過的孩子們,在旁邊觀望。大人和小孩們一起邀請他們,下來吧。幾個孩子也跟著下來,在田野間狂奔。
兩支腳都是泥巴。有的孩子會害怕這種黏稠的觸感,那麼,就忍耐一下吧。習慣各種感覺。跨過感覺的界線,是件重要的事。包括踏在柏油路面,那種微微刺痛的感覺。
晚餐,有炒南瓜,南瓜粥,鹹菜鴨,金沙絲瓜,炒青菜(地瓜葉),涼拌小黃瓜,洋蔥炒蛋,以及一大鍋番薯籤飯。要完成這些東西可不容易啊。孩子們煮菜的經驗多半很少,半拼半湊,做出了半桌。剩下半桌,就由大人來協助解決。
孩子們大讚好吃!銷路最好的事洋蔥炒蛋,還有涼拌小黃瓜,一下子就清空了!鴨湯非常好喝,但鴨肉比較硬,小孩咬不太動,就由大人來慢慢啃。這次買的南瓜非常甜,南瓜粥滿滿都是南瓜的甜味。一桌菜,讓在地農民的汗水,和我們大人小孩的汗水融在一起。
第一天的行程,真是非常非常勞累。孩子們雖然喊著要熬夜,但到了十點半,大多數孩子,都已經累得睡著了。
第二天早上,我們跟著小康,去到水賊林工作跟聚會的根據地,「蚵博館」(因為三不五時就在這裡烤蚵仔XD)。走過去的路程不近,大概有兩公里多。出門十九點多,太陽不小。我們頂著大太陽,走了過去。
這是一批意外產生的豆子。當初在種植的時候,意外把黑豆和黃豆種在一起,結果產生了一批雜交的奇怪豆子。裏頭有黑豆,有黃豆,還有不黃不黑,又黃又黑的怪怪豆。裡頭,只有黃豆可以賣錢。黑豆跟怪怪豆要放一堆,黃豆要放一堆,已經發霉或品相不好的豆,又要另外放一堆。聽起來簡單,可是大工程啊!這豆子好大一箱!
孩子們分成兩群,挑起豆子。挑的速度實在不快,而且,這批豆子看起來損失慘重,可以賣出的黃豆,實在沒有多少。孩子們挑了四五十分鐘,也只挑出一小堆。
挑選的過程中,小康分享各式各樣的農業知識。譬如,為什麼往往都要水旱田輪作。水賊林往往都是種一季雜糧(旱),種一季稻米(水),主要的原因是因為,水田與旱田會有不同的病蟲害,這樣子交替,可以避免害蟲不斷繁殖。小康說著,我試著幫小孩進一步解釋。這些,都是小康務農以來的農民經。
接近中午,我們離開蚵博館。中餐。離開水林。
這一趟動腳動手,活動繁重勞累,但也收穫滿滿。最重要的,或許是讓自己的腳沾滿泥巴,以及,第一次和一個農夫共處一天一夜,和他變成朋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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