週五通識課的孩子們都大了,多半在台南塾也都待了許久,我們開發出來的課程差不多都上過了。這學期,要來上些全新的課程。
第一個單元,我們從這兩個小孩害怕到極點的字開始:「文字」。光是把這兩個字寫到白板上,小孩就集體發出巨大的慘叫聲,只差沒現場罷課了。到底為什麼「文字」會讓小孩懼怕到如此誇張的程度。
不如,先來看看與文字相關的聯想吧。說到文字,孩子們想到些什麼?
說到文字,想到作文,想到演說,想到合唱團的譜,想到國語,想到功課,想到唐詩(要背!!!),想到日記。這一大堆想像結合在一起,就是一個巨大的災難!竟然下了課來到台南塾還要再面對這件事嗎?
這是孩子們對文字的第一印象。我認為,這值得當作一個警訊來看待。是什麼原因,使得小孩們如此懼怕/厭煩文字呢?想要扭轉這件事,要從哪裡著手呢?
我的方法挺粗暴的。首先,這些聯想全部都擦掉,表明,我們完全沒有要做這裡面任何一件事。接著,我寫上這堂課我希望大家練習的唯一一件事:感覺。孩子們,有沒有曾經對一個字,或者一句話,有過感覺呢?
這個簡單的問題,對小孩來講卻好像有千斤重。不知道對多數的大人來說,這個問題容不容易回答呢?等了一陣子,阿宇給了我們一個答案。他在玩遊戲的時候,曾經看過一個人取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帳號:「天龍蓋地虎,你就一米五」。這句話讓他有感覺。我在孩子們面前表演,用幾個不同的速度來念這一句話,設法讓他們能夠有感覺。慢慢的,這句話變得有一點節奏感,有的孩子露出笑容。「天龍蓋地虎,你就一米五」,這是一個珍貴的答案,因為它喚起了孩子們的感覺。或許,孩子們對文字的懼怕部分來自感覺的缺乏。沒有感覺,如何寫作呢?沒有感覺,文字就不過是一堆枯燥的工作內容罷了。
「我的媽媽是一台摩托車,噗噗噗噗。」
有的孩子覺得好笑,有的孩子覺得很蠢。但對他們來說這不是「有感覺」的句子。他們理解的感覺,是更正向的東西。
「他接近終點的時候,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,在他穿過終點線的瞬間,他突然聽見掌聲跟尖叫的聲音,好像爆炸,又像打雷。」
這句話喚醒了小孩痛苦的經驗,阿恩說的最精準:這根本就是課文的句子。所有小孩一致認為,這是非常無聊的句子。
「我搖擺的走在金色的沙灘上,我望著遙遠的綠色的仙人掌 。」
阿虔馬上發現,這是玖壹壹的歌,我們就開始唱了起來。他還提供了他自己喜歡的一句歌詞,是頑童的歌:「這樣太危險,這樣飛太遠」。阿宇也會唱。這是到目前為止比較稱得上有感覺的句子,但有些小孩沒聽過,也沒什麼感覺。
「很努力寫功課的人還是沒有辦法,很努力讀書的人還是沒有辦法,很努力長大的人還是沒有辦法。」
這是一位朋友廖瞇的寫作課裡,一位叫小茜的孩子寫的詩,<努力>。孩子們看到以後的反應很大。我沒有任何提問,大家就馬上開始猜想,寫這首詩的是個怎樣的人?可能是功課不好的人,可能是很努力讀書但又讀不好的人,可能是很努力長大的人。有些孩子的經驗被觸動了,開始聊起和功課有關的事情。我問孩子們,是否有感覺呢?孩子們還是說沒有。阿恩說,因為他不是這樣的人,所以沒感覺。
「麻雀雖小,也沒我小,因為我,超雖小。」
這是冰能的詩<雖小>,我自己覺得很好笑。但小孩們的反應普通,有些人開始念,念了一下,有的人才笑出來。「雖小」這兩個字,比較脫離他們現在的語言脈絡了。
「每一個惡夢的出口,都只是更深惡夢的入口。」
這是羅智成的詩<夢中情人>。我原本預料這是太嚴肅而小孩難以進入的詩句,但阿明分享了長長一段與惡夢有關的故事。這首詩讓阿明想到他的一個夢境:在一個惡夢的終點,遇見了兩個門,一個門寫著惡夢,一個門寫著世界。他打開惡夢的門,接著就醒來,回到現實世界了。
對我來說,這是一個充滿寓意的夢境,彷彿在暗示現實世界是一個惡夢。但阿明的解釋不同,他把兩扇門解釋為一個騙局,故意相反安置,還好,到最後他選對了。
「我夢見那些小孩變成一群鳥,緊緊靠著,張著 嘴巴,卻沒有叫聲。」
這是蘇紹連的詩<風鈴>。阿明說,好像有一個卡通是這樣子演的,但是她想不起來。阿宇則說,這個句子讓他覺得可怕。
「誰說我是三分鐘熱度,連一分鐘都不用我就放棄了。」
這個句子讓大家都笑出來了。因為真的很好笑。我說,我的感覺是很佩服,怎麼有人想得到這麼好笑的句子。
最後一個句子:「功課寫完了沒?」是大家分享最多感覺的一個句子,而且很明確。阿虔說,這個句子的感覺是「煩」,因為常常很認真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,媽媽就會說這句話。阿恩也完全同意,他還補充,還有「洗澡了沒?」阿宇的感覺則則是「緊張」,小寶也這麼覺得。這句話出現,就是還有事情沒做完啊!
首先是一個有趣的觀察:小孩對句子的感覺,往往脫離不了「情境」。小孩剛看到「我搖擺的走在金色的沙灘上,我望著遙遠的綠色的仙人掌 。」時,其實不是很有感覺,是當歌曲被唱出來的時候,感覺才被招喚出來。<努力>這首詩,之所以感覺強烈,也是因為一個寫作者的特質被招喚出來了。「功課」的句子也是,小孩甚至聯想到了,這個句子是在什麼時候被使用的,在那個狀況下會有什麼感覺。「接近終點」的句子,直接被當作無聊,則是因為這句話被當成是會在課本裡看到的。可以這麼說,小孩的感覺非常具體,不只是文字構成的句子本身,而是「誰」在「什麼狀況」用「什麼語氣」說了「什麼話」。這和大人的閱讀並不相同,如果誤用大人的角度來要求小孩,就是片面否定了他們對文字的特殊經驗。
但這也不是鐵律。小孩也確實能對文字本身產生感覺,尤其是好笑的句子。譬如「三分鐘熱度」那個句子。這個句子他們不曾聽人說過,但仍然能從裡面的邏輯感覺到有趣。又譬如阿宇說的「天龍蓋地虎」那個句子,重點也是在句子內在的邏輯,讓小孩覺得有趣。這些句子的有趣,常常跟好笑的邏輯,還有韻律有關係。這點,他們可以說比大人還要敏感,從小孩平常開的玩笑,就可以看得出來。但各種關於情感的句子,小孩就傾向從情境來理解了,而這些情境能否產生感覺,就依賴兩個前提:有沒有過相關的經驗,這些經驗給過他什麼感覺。
這些觀察,我覺得給了跟小孩討論文學,討論寫作的一些線索。小孩天生有很強連結經驗的能力,但教學者依然可以反覆強化這件事。盡可能把脫離脈絡的句子,賦予一套情境,尤其是跟小孩的經驗能夠扣連的情境,絕對大有幫助。而文學作品裡面,難免有許多很難跟具體情境扣連的語句,一開始就給小孩大量這種東西,恐怕像是把臭豆腐塞進沒吃過臭豆腐的外國人嘴裡,就算美味,也吃不出滋味,可能還倒胃口。另外一點需要注意的是,各種脫離情境,讓小孩感到無聊,或者其他感覺被強迫的狀況,也可能會附加到文字上面,變成情境的一種(「課本上會有的句子」、「演講的時候會講的句子」……)。這些情境,對小孩來說「就是句子的涵義」。給了太多無聊的情境,小孩的「感覺」很可能就會慢慢被殺死,或者說,剩下一種感覺:無聊。
總結來說,應該可以這麼說:感覺從情境出發,情境從經驗出發。回到這些情感著根之處,才比較有機會,找到跟小孩的對話基礎。
阿虔在活動的一開始有比較強的抗拒,但也投入了書寫之中。後來,在休息時,我們一起去了一趟吳園。他在這裡找到一個讓他有興趣的句子。這陣子,吳園正在辦二二八的展覽,其中一個展覽就叫做『走出死蔭的幽谷』。阿虔把這個句子寫了下來。
我一方面很慶幸,這些小孩對於文字的感覺,並沒有真的被阻絕。另一方面又很疑惑,那麼,起初他們說的「沒感覺」是什麼意思呢?他們又是為什麼積極的把句子寫到本子裡。後面幾堂課,或許可以知道一些答案。
我跟孩子們介紹了一種「找句子」的方法:亂講話。我們一起把一個正常的句子,裡面的詞彙給換掉,句子慢慢變得奇怪。這種荒謬的句子,比較是孩子們會有感覺的範圍。
亂七八糟的字詞被兜再一起,孩子們猜測著其中意思。說起來,這些意義更像是被創造出來的。每一句看起來荒謬的話,孩子們都說得出所以然來!
阿虔花了許多時間,終於排出這個作品,你們看得出其中的奧秘嗎?有疑問的人歡迎提問,我可以遊說他親自來解答XD。
這次,我們的骰子詩都還沒有完工。下次會繼續完成,繼續拚出更多有意思的句子。
通常違背常理的東西會讓人覺得好笑
回覆刪除三分鐘熱度通常在說一個人對一件事的熱衷很短暫,「誰說我三分鐘熱度」都是被用在替自己澄清自己會持續地做某件事情,下一句一旦冒出「我只有一分鐘熱度」就會造成一種反差的笑點。
「誰說我愛錢?我更愛性。」「我不相信前世,但我在過去幾世曾經相信」「溫水煮青蛙,清水煮什麼?清水煮師爺」
在華人世界裡,不懂日文的普遍也能猜得出一句話的意思,如果它的漢字夠多。但這些漢字本身也常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,如果是用中文的解讀來看。但華人大多有一種對中文拼字的直覺,也許是理論很難解釋的。在催眠語言中,其中一項原則就是去邏輯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