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南二二八:湯德章的故事

撰寫者:李淑惠,羅青真

(註:本故事是搭配上面的地圖,分段說。每個地點說一段相關的故事。)

司法博物館

我是一個律師,這裡就是我常常會來的法院。我想要保護每個人都該有的基本權利,不管你有沒有錢,做什麼樣的工作,是台灣人或日本人,是高的還是矮的,在法律之前都平等,應該享有一樣的權益、同樣的尊重,這也就是所謂的「人權」。

但我為什麼會想要當律師,這就要從我爸爸的故事開始講。


很久很久以前,距離你們現在大約120年前,因為清國跟日本打仗打輸了,所以清國就把台灣送給日本。因為這樣,台灣來了很多從日本來打拼的日本人,我爸爸就是其中一個。他從日本來台灣當警察,然後認識了我的媽媽,兩個人結婚之後生下了我姐姐、我跟我弟弟。那個時候,台灣小孩跟日本小孩會到不同的小學唸書,日本小孩的學校會有比較多比較好的設備。離開小學進入中學以後,考試的時候,如果台灣人跟日本人考了同樣的分數,日本人的名次一定在台灣人前面,學校裡的第一名永遠只會頒發給日本人。在當時的台灣社會,日本人被當成是比較優秀的人,對台灣人有很多的歧視。還有許多不公平的事情,讓台灣人過得很痛苦,因此有很多台灣人想要反抗。

就在我八歲那一年的某個夏天晚上,事情發生了

我還記得,那天晚上,我跟姊姊、弟弟早就都睡著了,半夜卻被爸爸搖醒,爸爸對我說「不要出聲,要靜靜地走」,轉頭對媽媽說「孩子們就拜託妳了」,就這樣,媽媽抱著弟弟,一手牽著姊姊,我則是被阿輩背著離開了派出所。但是爸爸自己卻留在那裡跟同事一起,通通被反抗的台灣人殺死了。隔了好幾天,日本人來把這些反抗的人抓起來,送來這裡審判,那件事情,轟動整個台灣,這就是有名的「噍吧哖事件」。

我很想念爸爸,雖然不明白,為什麼爸爸明明知道自己會死,卻還要留下來呢?但我想要跟爸爸一樣,成為一個「明知道前面有危險,也會勇敢前進的警察」。所以在快滿20歲的那一年,我就通過警察考試,打算當一輩子的警察。

但有一次,一個開車的日本人撞到正在走路的台灣人,那個日本人竟然沒有下來查看就把車開走了,後來才知道,原來那個開車的日本人,跟當時台南的州知事很要好,所以大家都很怕得罪他,也沒有警察敢處理這個事件。當時我接下這個案子,而且我的想法跟日本人不一樣,我努力想讓做錯事的日本人認罪,後來送到法院判決,最後竟然還是因為進行裁判的法官也是日本人,就對開車的人輕判。我覺得這樣真的很不公平,日本人跟台灣人的權利真的很不平等,我想要做更多,希望能夠保護「台灣人」的人權,並且在台灣建立「人權」觀念,但我知道當警察的力量是不夠的,所以我想要成為一名「律師」。

就這樣,當了12年的警察之後,我帶著老婆小孩去日本讀書,希望能考到律師執照。

湯德章故居

我抱著一定要考上的決心,也很幸運的在日本考到律師執照,當時有很多機會可以留在日本工作、生活,但我老早就決定要回來台灣,幫助台灣人建立人權觀念,也要照顧媽媽。

等一下我會帶你們去看我從日本回來台灣後住的房子,而我的事務所本來在「末廣町」,是朋友用很低的價錢租給我,也在這附近。事務所的對面就是台南最新最流行的六層樓高的百貨公司,大家都會去那裡體驗「流籠」,是整個台南最熱鬧的地方,我希望能讓很多人看到我,這樣我才能夠有更多機會宣傳「人權」,而且常常只要我知道那裡發生「侵害人權」的問題,我就會馬上開始行動,希望讓台灣人意識到「人權」的重要性。

這個時候的台灣人也已經習慣日本人的管理,從一開始,我們可以說自己的語言,台語、客家話、族語,去台灣人的廟裡面拜拜,但後來慢慢有些不一樣,日本人鼓勵台灣人把自己的姓改成日本姓,鼓勵學習日語,破壞台灣的傳統廟宇,改建日本的神社,就是想要把我們變成日本人,為什麼這樣呢?其實就是要讓我們可以加入日本軍隊,幫忙打仗。

其實美國跟日本已經打了四年的仗了,最近美國開始攻擊日本人統治的台灣,日本跟美國在台灣的上空展開激烈的對戰,美國也經常從空中對我們丟炸彈,要打就要打最重要的港口、工業設施和最熱鬧的城市。我知道台南這座熱鬧的城市一定會變成目標,所以已經先要我的老婆跟小孩去姊姊住的楠西避難,媽媽也在那裡,其他的台南人也是這樣安排家裡的小孩。熱鬧的百貨公司及事務所附近真的被丟了好幾次炸彈,還遇到一次超級多的炸彈一起丟下來(台灣大空襲),但是很幸運,這兩棟建築物(百貨公司和事務所)並沒有完全燒毀,百貨公司的外牆還能看到很多彈孔及空襲的痕跡。

因為炸彈空襲,我便將本來在百貨公司附近的事務所移回自己的家裡,繼續堅持我的理念,我的家對我來說就像是我的城堡一樣,一進去就是一個寬敞庭院,左邊那一區就是我的事務所,後面則是我跟我家人的生活空間,我還養了猴子跟狗還有貓。我的家就是我「守護人權」的堡壘。
現在,我們先去看我的城堡吧!

湯德章事務所&林百貨

這裡就是我剛從日本回台灣時設立事務所的位置(我的辦公桌),旁邊則有銀行,你們看,對面就是那個百貨公司「ハヤシ百貨店」,當時常常擠滿人,就是為了要搭「台南第一座的流籠」。
還有當時空襲留下來的痕跡,你們要不要找找看彈孔在哪裡?

38歲那年的夏天,就在我把事務所移到住家那裡沒多久,全台灣放送著日本天皇的廣播「我們跟美國、英國、中國、蘇俄訂了宣言,為了不要讓日本變成焦土,為了不讓人民受苦,從此休戰」,很多台灣人聽不懂是什麼意思,但看到一起聽廣播的日本人在哭,心裡就知道是日本戰敗了。

很快的,日本人必須將台灣交給中華民國軍隊來管理,到處都在傳著中華民國軍隊領導「蔣介石」說的話「台灣人啊,我們打贏這場仗了,你們應該回到中國的懷抱」,
「我們台灣人終於可以當自己的主人,走自己的路了」有人這麼說
「不再有不公平的歧視!大家一起努力讓台灣更好吧!」也有人這麼說。

我卻有不一樣的想法,記得還在當警察的時候曾被調到中國工作一年,那時候中國內戰早就打了好幾年,中國的人民生活跟社會很混亂,連生活都有困難,更何況是讀書。更誇張的是,只要你有錢,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,不管好事壞事,也不用怕警察會來抓你,只要你給他們錢,他就會跟你是同一國。這樣的國家竟然要來管理台灣,我害怕台灣也會變成那樣,但這不會改變我想要在台灣努力的事。

從中華民國軍隊來台灣後,到處都發生了中國人跟台灣人吵架或者搶奪東西。他們會三個、五個人一起去市場買東西,然後就跟賣東西的人殺價,不管有沒有殺價成功,放了一點錢就把東西拿走,有一些竟然連錢也不付,東西拿了就走。

他們還接收台灣之前存的砂糖跟鹽巴、米,把這些東西跟台灣香蕉、鳳梨通通運到中國去,很快的,在台灣就因為缺乏這些東西,而要花比之前還要多很多倍的價錢來買,米的價格本來一斤8塊多,這個月要43塊;白糖更誇張,本來一斤只要2塊多,現在竟然要62塊,將近22倍。自己種田的農民、或者賺不多的人,很快就走投無路了,常聽到撐不過的就上吊自殺,甚至還有一家人一起上吊的。

還有還有,這個中華民國軍隊還把以前日本管理的錢幣換成新台幣,以前的舊錢要四萬塊才能換到新錢的一元,所以那個時候你要出去買東西,常常要提著大提袋把錢塞進去扛出門。

一開始,台灣人都很開心日本人離開後就會有更多的工作機會,自己終於能夠為台灣盡一份心力,但很快的,這些工作都被中華民國軍隊的人給補滿了。還有很多不平等的狀況。那個時候有一首詩是這麼念的:

「轟炸驚天動地,收復歡天喜地,接收花天酒地,政治黑天暗地,人民喚天叫地」

這樣過了一年多,越來越多台灣人了解,中國人根本不把台灣人當人看,很粗暴,感覺已經達到忍耐的極限了。

就在我40歲那年,從台北開始,台灣人發生暴動了。

二二七日那天,中國警察跟取締的的人發現一名四十歲的寡婦在賣非法的香菸,當時這個婦人跪下來拜託,但警察不只是把婦人身上所有的香菸和錢全部拿走,還用槍托毆打她。

「那種態度是怎麼搞的!」「至少也不該用那種方法吧!」旁邊的人看到警察用槍托打人的時候,整個火氣都上來了,那個警察想要開槍嚇嚇大家,結果沒想到竟然打到在看熱鬧的台灣人,那個倒霉鬼隔天就死了。

很快的,台北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,隔天,就是二二八那一天。

有一群人去抗議遊行,結果竟然有人在台北行政長官官廳屋頂對著遊行的人開槍,死了很多人。

有一群人則跑去佔領台灣放送局,在那裡對台灣全島廣播,希望台灣人一起反抗。

我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,就像是點燃炸藥一樣,點燃了台灣人對中華民國軍隊的憤怒,當時生活在台灣最大的城市之一的台南人,當然也不會缺席,台南的年輕人也開始暴動,攻擊中國人。我希望可以保護人權,不管是台灣人還是中國人,所以擔任維護台南治安的參議員工作!

台南市議政史料館

39
歲的時候,我開始接台南市參議員的工作,只要台南有什麼重要的事,我就會被通知並且來這裡開會。

還有前面那個「圓公園」,是台南年輕人喜歡聚集交流的地方,因為附近有參議會議場、警察署、還有消防署,總是可以第一時間就知道消息。

三月一日那天,我因為瘧疾發高燒在家裡休息,但參議會一直送來暴動的消息,我才知道公園裡聚集的年輕人,串連起來去警察署裡搶了警察的武器當作他們自己的裝備。我實在不放心還是騎著腳踏車到處看看。街上到處是人在談論二二八的事,不管年紀,大家都在表達希望「自由平等」。

回到家,老婆問我「あなだ,這樣下去沒問題嗎?」

「我很擔心中國人會做出什麼事來,我太清楚他們那種不擇手段的殘虐性格了。」
突然外面的廣播開始放送:
「請大家不要再暴動,恢復原來生活的方式,如果之前有因為二二八事件受傷的可以申請醫藥費,也不會追究是誰的責任,而且要成立一個事件處理委員會,聽聽大家的意見」

說話的就是當時的台灣省長官公署的陳儀。

我不敢相信,很多台灣人跟我一樣都在懷疑這是真的嗎?反抗活動的狀況並沒有減少,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反抗動。我擔心如果狀況這樣繼續下去,中華民國軍隊的正規軍一定會從中國大陸來台灣,這樣台灣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,死傷的人會很慘重。

為了讓學生靜下來,我直接去學校跟學生對談,把最壞的狀況分析給他們聽,也認真的聊「要怎麼守護人權」。甚至從搶走派出所武器的學生那裡把武器收回來,並且幫忙把武器還給派出所,之後,學生也志願來幫忙維持台南市的治安。

三月六日,全台灣成立了「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」,我,則被推爲台南分會的治安組長。高雄也有成立,但當天高雄發生了大事(大規模無差別殺人),終於,中華民國政府的真面目要露出來了。


湯德章公園

他們來了,還是來了,那代表危險來了。

天還沒亮,中華民國軍隊的正規軍就在基隆還有高雄登陸。

我知道事情不好了,跟妻子說了「我去去就回」就出發前往市議會,那時已經有好多人先聚在那裡,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,只是拼了命地想要保護家人的安全,正當我們還在討論想要去別的地方開會時,突然「碰」的一聲,議場的大門被打開,軍隊衝進來把我還有在場的學生、參議員們通通帶走。

我被抓去拷問,他們想要知道武器是從那些學生那裡回收的?但我知道,名字代表性命,因為我只要說出那些名字,我可能就沒事了,但那些學生就會沒命啊!我不行,我的責任其實是要守護年輕人的性命、守護人權啊!

所以,中華民國軍隊的士兵把我吊在天花板下,審問我。

「你明明是日本人,為什麼不回日本?」他問。
「我在台灣出生、成長於台灣,難道不是台灣人嗎?」我說。
「有人說,因為你爸爸是日本人,這次暴動就是你帶頭的」他問。
「是嗎?那既然我是日本人,審問就用日文來問吧!」我說。
「什麼?」他問。
「不用日文問,我就什麼也不回答。」我說。
「是誰!把武器交給你的究竟是誰!快說!不說的話你就只有死路一條」他說。

就這樣,我死都不說,那個士兵竟然還用槍桿毆打我,當時我的肋骨幾乎全斷,後來又在我的手指間夾上木板,用力夾緊,所以我的手指也完全沒用了,但我就是不能說出那些名字。

感覺像過了一輩子那麼久,三月十三日下午,我被推出去,然後上了一輛藍色卡車坐在後面,手被綁在後面,旁邊還站著兩個拿著三八式步槍指著我,還有一個士兵沿路吹著喇叭。終於還是沒辦法了,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可以睜開眼看台南,這個我愛的家鄉,我愛的台灣,在街上看到我認識的人,我只能用眼神跟微笑向大家告別。

最後,我被送到這個圓公園,士兵想要綁住我的眼睛,我說:

「不需要綁住我,也不需要遮我眼,因為我身上留有大和魂之血!」
「若一定要有罪人,那就我一人已足夠」(台語發音)

「台灣人,萬歲!」(日語發音)

突然「砰!砰!砰!」發射三顆子彈,我才慢慢地倒在地上,死了。

我是台灣人、也是日本人,並且比任何人都希望能為台灣付出

我是「湯德章」,日本名「坂井德章」

補充

湯德章死掉的幾天後,臺灣高等法院台南分院判決湯德章無罪,但是他卻早就被槍斃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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