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3/25] 動腳動手:台江走溪流

文字:士哲

(1) 台江

說起台江(tâi-kang)這個名字,或許許多台南人也不曾聽過。但這塊滄海桑田的土地,卻是許多人的家園。



台江,本是內海,是西拉雅的漁場,是海賊與商人們停泊的船港。隨著河流的淤積,以及200多年前,1823年的一場大風雨,內海逐漸消失,土地湧現。曾文溪北的移民來此搭寮起厝,府城裡的地主,來此放佃收租。人,漸漸多了起來,建庄結社。這塊土地,就是現今的安南區。

舊台南市範圍最大的一區,人們,卻往往忽略了他的身世。我們想透過一次又一次的「動腳動手」,來把這些身世問出來,走出來。



(2) 走溪流

曾文溪,帶來源源不斷的泥沙,滋養台江的土地。卻也帶來一次又一次的水患,帶走無數生命。土地是家園,也是與自然共存,磨練智慧的賽場。今天,我們就從「走溪流」(cháu-khe-lâu,避水患之意)的故事出發,來認識台江。




博霖寫了一個精彩的故事,來跟孩子們談台江走溪流的故事。詳細的故事,請看這裡


我們在溪南寮的廟後說這個故事。溪南寮,就是我們今天旅程的起點。這段路程不短,足足有八公里多長。下面,是我們今天使用的地圖。



這次活動,有不少孩子是第一次參加動腳動手的活動,不是很了解活動進行的節奏。身為助教的我,就在旁邊幫他們補充,讓他們能夠了解現在進行到什麼地方。在故事裡面,所提到的情節,幾乎今天都有相關的景點能夠看見。說完故事後,我們就開始今天的第一個探險:能扛起來的竹籠厝。

(3) 溪南寮的竹籠厝



一間雜貨店後面的老房子,是我們今天的第一站。雜貨店,其實是老屋的伸手,後面的正廳,據說就是走溪流的竹籠厝。




跟雜貨店的阿婆打了聲招呼,我們前往一探究竟。

小孩們擠在正門口,但是,到處都是磚牆,哪裡有竹子的身影呢?有的小孩心理緊張,覺得好像在做小偷一樣。我們跟小孩聲明,我們已經事先跟阿婆說過了,沒有關係的。有的小孩膽子大了點,往前跨一步。




哪裡有竹子呢?咦!好像真的有!羅士哲,快點拍起來!

小孩指揮我拿著相機照相。真的看見了竹子!在神桌的兩旁小孩找到了兩根柱子,細看,不就是兩根大竹子嗎?又有小孩看得更細了點,發現,外牆的磚牆後面,竟然還有第二道牆,這一道牆,竟然也是竹子搭成的,而且看見了竹片的編織!

竹房子,藏在磚房子裡面!

但真的整間房子都是這樣嗎?我們沿著牆邊的小巷子搜尋,往屋子的側面去看。可惜,找不到縫隙,沒辦法確認。我們又沿著庄內路,尋找其他房子,看會不會也在裡面藏著竹房子呢?可惜,一無所獲。




有小孩問,到底該怎麼移動這麼巨大的房子呢?他請我翻譯成台語,來詢問阿婆。我答應了。在這一整天的旅程中,幾乎跟其他人溝通都得使用台語。孩子們在這方面,障礙確實不小。

阿婆說,他是嫁來溪南寮的,他來的時候,房子就已經是這樣子了。他沒有跟我們說房子遷移的過程,但說了另一個有意思的故事。是關於廟裡的佛祖公(普庵佛祖)。

這故事發生在兩年前。阿婆說,那時有一個人來到廟裡,偷走了香油錢,廟公沒有發現。但後來村民都覺得是廟公偷拿的,不但罵他,還把他在背後說得很難聽。廟公非常難過。

過了沒多久,警察押著小偷來到大廟裡。當時是下午,很多人在田裡,圍觀的人其實不多。但據有在場的人說,小偷一進到廟裡,就跪下來,直磕頭。他說,偷了香油錢回家之後,每天晚上,佛祖公都來找他,直直搧他巴掌,打得他沒有一天晚上可以睡覺。他實在是不敢了,香油錢帶來奉還,以後再也不敢了。

阿婆說,要不是有警察押著,廟公早就打定主意要踹死他了。佛祖公,真正靈聖。

說來有趣,在我後來轉述這個故事給孩子們聽的時候,幾個孩子都表示,阿婆在說的時候,他們有聽懂。那個時候,他們不過是在雜貨店裡翻東找西,挑零食糖果而已,但卻把這些故事都聽了進去。

傳奇神話讓人聽了出神。而活在信仰中的人,就有能力,用他們的眼與心,把一則一則事實,轉化成雋永的神話。是這些反覆又創新的訴說,使得諸神香火綿延。

(4) 公塭萬安宮

出溪南寮,走不用十分鐘,就是公塭仔。

到公塭大廟萬安宮,博霖跟孩子們介紹今天的秘密武器:拍立得相機。




這台相機,可以用來蒐集我們今天要找的拼圖。剛剛的故事裡有提到,崩蚵殼港的各種痕跡,大廟的殘跡,還留在我們今天我們旅途的四處。這台拍立得,就是用來蒐集這些碎片,歷史的片羽。或許,最終我們能拼湊出一副圖像,遙想當年的蚵殼港。

第一個線索,就是「萬安宮」這三個字。原來蚵殼港的大廟,也叫做萬安宮!




這個廟名,不就是承襲蚵殼港萬安宮而來的嗎!

那麼這間廟裡,一定藏有更多蚵殼港的秘密。我們進廟一探。

博霖跟廟裡的一位耆老表明來意,廟公帶我們上到二樓,萬安宮的會議廳。這裡,藏著一塊蚵殼港的古匾。




「楊府太師」,是從前蚵殼港大廟中供奉的神明。阿伯說,在從前(他的長輩)搬來公塭仔的時候,這裡還沒有大廟。是蚵殼港來的人們,搭起來「公厝」(kong-chhù),也是像竹籠厝那樣的草寮,奉祀蚵殼港祖廟的神明。

也就是說,蚵殼港的神明,也有來到這裡!?

我翻譯阿伯的話給孩子們聽,由孩子們決定要不要詢問。孩子們聽了以後,當然說要!要問阿伯說有哪些神明,來到了公塭仔。

阿伯說,這幾尊神明,都由他們請到了公塭仔:楊府太師,中壇元帥(太子爺),媽祖,以及溫府千歲。但是目前大多已經被請出去了,沒有在廟裡。有小孩又追問為什麼會被請出去。阿伯說,因為人家要請到家裡去拜啊。

我問了一個對小孩來說比較難的問題。我們在進行調查的時候,曾經在溪埔寮(今天的終點)看到一尊「蚵殼港福德正神」,這神明的來歷是什麼呢?

阿伯說,從前他們(阿伯的長輩)從蚵殼港逃出來,就是先在「溪埔仔」(指溪埔寮)搭寮,後來才搬到公塭仔。溪埔仔廟裡有許多後來開挖出的,蚵殼港祖廟的遺跡。那尊土地公,是開挖時挖到的祖廟建材刻成的!

大人小孩們的疑惑解答完以後,我們拍下古匾的照片。到廟外休息玩耍。

後來,博霖帶著孩子們,進到廟裡,詢問阿伯關於「蜈蚣」的事情(地圖上有幾隻小蜈蚣哦,有注意到嗎?),卻意外的問到,蚵殼港來的太子爺,還在廟裡沒被請出去!




真是太好的機緣。我們為太子爺拍了張美美的沙龍照,然後啟程,前往下一個村莊,十二佃。

(5) 靈籤

吃過午飯後,孩子們到廟裡抽籤。對一些孩子來說,這件事應該是整天最重要的事情之一。一整天,每次進廟,孩子們都一定要抽籤擲杯。尤其是一些第一次進廟的孩子,更是很難抗拒抽籤的魅力。




為什麼孩子們愛抽籤呢?答案或許各個不同。

有些孩子,其實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。阿傑,阿立,阿卉就是這樣。這不是他們的信仰,他們不知道這些東西意味著什麼。但是看那一根一根的東西,就是很想摸摸看,抽抽看。或許,籤的形狀與擺設,本身就吸引小孩。

我和博霖不希望小孩只是把這些東西當成玩具,因為它是有意義的東西。於是,我們跟孩子解釋該怎麼使用。

先想好問題,去拜拜,稱呼神明的名字,告知自己的名字與住址,然後請神明賜籤,再抽籤擲杯,看神明是否應杯。一些比較熟門熟路的小孩,已經照著這些步驟開始進行。阿傑和阿卉知道了規則以後,猶豫著要不要玩下去,阿立則是開始抽籤了,問起他煩惱的問題。

阿傑和阿卉為何不玩了呢?我不是很確定。後來又有一次,他們想要拿香拜拜,我說要幫他們點,但點完之後,他們就放棄了。或許,在我改變他們作法的同時,讓他們感覺到被糾正和責備的感覺吧。



有許多籤讓我印象深刻,其中一張是這個。




孩子問的是,他的爸爸什麼時候會回來呢?

我跟孩子討論的焦點,集中在最後的「青氈」兩個字。青色的毛毯,孩子說我沒有這樣的東西啊。我說,這條毛毯是舊的,可能代表一個你很珍惜,但現在不在你身邊的東西。啊,孩子才發現,這是不是在說我的爸爸呢?

文字有一種魔力,透過人眼,與人心交互作用,幻化出千百形貌與意義。

正是因為這樣,籤詩往往不給一個明確的答案,而是給人一個反思反省的機會。像是這張籤詩。孩子問的是他和班上一個同學的糾紛。他不喜歡那個同學,但那個同學會一直來找他,煩他,要他幫忙,他該怎麼辦呢?




這張籤詩不好解,查了解籤書才知道,後面兩句說的是不可逆天而行,該要依循自然。

但是,怎樣才算自然呢?小孩遲疑著,是繼續跟同學的關係自然,還是中斷關係自然呢?

疑惑依然疑惑,但思考開始挪移出空間。這個空間,是神明挪移出來,讓我們有機會面對自己的禮物。

 (6) 十二佃三欉榕

十二佃,關帝爺降旨栽種三欉榕的地方,水患神話的發源之地。那麼,三欉榕到底在哪裡呢?

說起來這是個難題,因為現在著名的十二佃神榕,雖然是三欉榕,又不是三欉榕!

關帝爺當初降旨栽種的位置,其實不在縣在神榕的位置,而是在庄外(這篇文章中說得比較詳細)。現在的神榕,是後來從庄外移植進來的。但是,後來十二佃人又移植了一些,回到本來關帝爺降旨的位置。畢竟,那是神明指定,有神力之地。

這些複雜的過程,交給孩子們去研究就太苛求了點。我們給孩子的線索簡單一些:鎮水將軍廟。

鎮水將軍,是後來移植回原址時,安放的神明。這個問題,要找到方向就容易多了。

循著路人的指示,我們來到庄北的鎮水將軍廟。廟後,果然有榕樹!



這樣子,算是幾棵榕樹呢?這可令人煩惱。榕樹四處生湠,很難說到底是「幾棵」。但孩子們卻鑽進樹叢,很肯定的說,是三棵,沒有錯!




孩子們用拍立得拍下三欉榕,我們繼續往北方前進。前往今天的終點,溪埔寮。

(7) 大溝

往溪埔寮的捷徑,是一條乾涸的大溝,旁邊的小徑。

博霖帶著小孩,下到溝底,沿著溝底前進。鄉間的路,給了大人與小孩許多的自由。平常被綁住的手腳在這裡可以舒展開來,而且不必擔心眼光,也沒有太多危險。




我猜,小孩對動腳動手的喜愛,很多是來自這裡:寬廣的界線。當然,更重要的是,這些界線被以講理的方式規劃,而不是任意或強制。

道路的一旁,多樣化的風景,有魚塭也有牛稠,還有其他真的有水的水圳。水碓孩子來說,真是太重要了,尤其是可以「投擲」的水。小孩投下各式各樣的東西,濺起大量泥水。有小孩在乾涸的大溝底發現了水桶,大家就玩起把石頭投進裡面的遊戲。




寬鬆的界線,讓小孩的遊戲空間得以舒展開來。這些遊戲的經驗極其重要,因為,小孩與這個世界打交道的方式,就是遊戲。透過遊戲,小孩才把陌生世界轉化成可親的,可愛的,可互動的對象。這些大人會覺得「狡怪」(káu-koài)的行為,是小孩跟環境打招呼的方式。

這也是為什麼大人進入遊戲是一件重要的事。進入遊戲的人,就不會是陌生人。

 (8) 溪埔寮安溪宮

溪埔寮的安溪宮,是蚵殼港拼圖的最後一塊。



2004年,從溪埔地挖出的龍柱,石珠,都還留在廟內。蚵殼港祖廟的遺跡,是溪埔寮人對先祖亙久的記憶。




孩子們拍下這些照片,歷史的碎片,在我們的旅程中拼湊成型。







 蚵殼港。那麼,要到青盲蛇的身側,看看村庄的舊地嗎?孩子們一致說好,我們往溪岸前進。

(9) 遠眺蚵殼港

曾文溪畔,溪埔地大風吹起。孩子們在護岸上奔跑,鬼抓人。北方不遠的溪底,就是蚵殼港舊地。



曾文溪,是餵養台江的母親河,也是張牙舞爪的青盲蛇。兩種角色,在一條河水上,交互輝映。河畔的土地也是如此,富庶與患難,在歷史中交錯。這也是台南,是台南的一種姿態。



返回溪埔寮村內,已是夕陽西下。這條走溪流之路,今天,我們用雙腳踏過,雙眼看過,大腦想過,用心感覺過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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