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反霸凌的起步:在犧牲的堆疊上】


近來,身邊和媒體的各種霸凌事件,層出不窮。我又回過頭來想,這些事情的發生,這些犧牲,可能帶來什麼改變。總體來說,我的想法仍是悲觀的。

學校是一被動消極的官僚體系,任何的變革,都有賴外界的誘導或強制。如果社會輿論沒有產生新的,對霸凌問題的關注,並且產生新的公權力介入,學校就不可能動起來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這是公務機關與學校永遠尊奉的準則。

這種因關注而產生輿論,進而帶動公權力的介入,前提是霸凌問題被「社會化」,被當作集體的公共事件。在日本,霸凌的相關立法,研究,準則,培力,歷經了三波的社會化歷程,期間經歷三十年的時間。這樣長的過程,整個對霸凌的探究與對策,才扭轉了實務面的觀點與對策。而台灣呢?很遺憾,如果我沒有弄錯,2010年的八德國中霸凌事件,才是我們經歷的第一波社會化


就我對台灣人的了解,沒什麼理由讓我相信,我們會在這個議題上做得比日本人好或快。實際上,我們也確實在剛起步的階段。這個階段的一個重要特色,是「個人主義」,也就是把霸凌僅僅當成霸凌者,與被霸凌者雙方的問題。這一想法,在台灣的霸凌相關研究中,是主流的取逕。在碩博士論文網搜尋,便會發現,主要的相關研究,都集中於「霸凌者/被霸凌者的人格特質」。我已在多篇文章中檢討過這一觀點,在這裡我只想重複強調一件事:這樣的觀點,在實務層面的印象,往往就是標籤化,和病理化。而標籤化和病理化,正是霸凌最好的催化劑

這一主流觀點的背後,潛藏著一個哲學問題:什麼是「惡」?什麼樣的人,會去作「惡」?對台灣人來說,這個問題的答案極為簡單:「惡」的充分必要條件,就是「惡的人格」。作惡必是惡人,而且只有惡人作惡。這點在主流輿論面對死刑的態度上,也是如出一轍。我們似乎無能去想像,一個「非惡人」作惡的可能性。我們對於惡的想像過於貧乏了,甚至,作為一個剛從法西斯主義中解脫出來的年輕民主國家,我們竟然未去認識到,大量「奉公守法的良民」,正是邪惡體制得以存續的前提。這樣的惡不出於惡的人格,而是出於政治權力對個人的宰制,對個人權利與價值的剝奪。這一點,跟教室裡的狀況如此相像。

我們無能想像善人,或常人作惡。在教育體制中,也無能想像一種人成為霸凌的加害者:教師

或許看到這點,你會跟我一樣驚訝:在校園霸凌防治準則中,關於「校園霸凌」的定義,僅限於學生之間。教職員對學生,學生對教職員,或者教職員之間的霸凌,都不被算在內。教師處於一種不用被保護也不用被究責的狀態,彷彿是霸凌的絕緣體一樣。而在「防治」的實務面,教師又處於半缺席的狀態,他們被賦予責任,卻未被賦予知能。我詢問年輕的,從師大畢業的教師後才知道,在他們的受訓過程中,霸凌只被視作偏差行為的一類(再一次,個人主義),也沒有關於遇到各種霸凌狀況的處理策略與準則。進入學校後,也相關的演習量不多,也少與實務相關。對許多第一線教育人員來說,光是要「辨認」出霸凌,都是一件難事。這也難怪,許多處理霸凌的現場,會令人瞠目結舌。甚至,我自己就聽聞過多例「公開譴責受害者」的狀況。

霸凌跟性騷擾,真的很相似。兩者都難於被「辨認」,而兩者的受害者,也都往往被認為是「自找的」。再一次,我們關於惡的想像,僵固了。

一個教師缺席的防治體系,感覺是一件荒謬的事,卻在被實踐著。配合上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」的行事準則,處理的往往就不是霸凌,而是「提出霸凌狀況的人」。

如果我們確實處於起步的階段,那麼,什麼可以讓我們邁進?不帶浪漫理想的說,從他國經驗來看,答案是人命。死亡,或者慘無人道的受害,才有被社會化的潛能。由此,才能逼迫社會,公權力,和學校本身產生變革。

這是個無情也悲觀的答案,但社會的目光,卻不是少數個人有能力決定的。此前,我們或許只能努力把各處單點作戰的力量集結起來,個案式的逼迫學校改變。就像我無比尊敬,也自小受到他們協助的人本教育基金會所做的一樣。

1 則留言:

  1. 從更寬廣的角度來看,世界本來就是一個戰場。
    校園的「反霸凌」假設了學校能存在一個和平狀態的理想。
    但,「霸凌」這種東西,在企業裡看得到,在政黨裡看得到,在家庭裡看得到,在任何形式的組織或人際關係圈裡都看得到,差就差在作為教育者,較常看到的是發生在學校裡的「霸凌」。
    我上了大學以後也會發現,原來還有「學術霸凌」這種東西,只要大量的師生在專業上的想法一致地和你不同,你的想法就會受到排擠。搶男女朋友算不算霸凌?一個高階主管學盡了一家企業的東西以後自立門戶,算不算霸凌了該企業?
    也許是因為小朋友「看起來」天真可愛,會覺得他們遭到霸凌是令人心痛的,會覺得一群未成年的少年或少女不應該受到這種對待,但從生物生存的殘酷現實就能了解,這些都是會發生的事情,無關年紀。

    有些人會從輪迴的角度來看,這輩子扮演了什麼角色,老師或學生,老闆或員工,領袖或信徒,長者或幼者,你這輩子受害於某人,也許你上輩子正是他的加害人,而上上輩子對方又可能是加害於你者。很多霸凌者是出於一種他看到某人就莫名地覺得厭惡,剛好他的「拳頭」又大過對方,於是霸凌發生了,他可能只是在報潛意識裡上輩子的仇,是一股莫名的反感,但在老師看來,只看到了「學生作錯事」這個形式而已,從這個角度來看,就很難斷定誰才是真正的「壞人」。

    處理霸凌的人,其實有點像法官,或像醫生,作為凡人而扮演神的角色,但你永遠也不知道怎麼做才是最對的,也許是把傷害減到最小?又或許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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