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自助烤肉】
從第一天，我們這組就立下了一個遠大的志向：烤肉。可以說，我們這幾天的旅程，就是由烤肉領導的。
為什麼想烤肉呢？一個重要的原因，應該是因為沒有人曾經在台南塾的自助旅行時候烤肉。這些小孩都知道，上次營隊發生了驚人的「旅費梭哈」事件，急著想幹些沒人做過的事。
那，就來烤肉吧。但要在藝術兵營烤肉，可不是容易的事。第一個困難的問題，是「垃圾」。
兵營是個半開放的空間，垃圾和廚餘相當容易孳生蚊蟲，所以每天都需要倒垃圾。烤肉的時間勢必在傍晚到晚上，但垃圾車在五點左右就來了。也就是說，我們會製造一大堆垃圾放到隔天，肯定變得超級噁心。
該怎麼辦呢？我們開始想盡各種辦法，讓垃圾歸零。
我們討論著，烤肉會製造哪些垃圾？主要應該是食物的包裝，塑膠袋。如果是自然材質，我們就可以燒掉或找地方掩埋，而不用擔心垃圾發臭的問題，還可以省一筆錢。有什麼辦法可以盡可能使用自然材質呢？且看我們表演。
第一天晚上飯後，我們逛著西螺的小夜市，發現一個堆放竹子的地方。這裡看起來應該是間露天的竹行。竹子不正是「竹籤」的材料？一小根竹子就不知道能剖多少竹籤了！
我們等了一會兒，遇見竹行的老闆，表達了來意。老闆幫我們挑了根竹子。多少錢？不用啦，直接送你們！
第一步成功，讓孩子們士氣大振。但真正的挑戰，在第二天早上。該怎麼逛菜市場呢？
這個方法是我想到的。兵營和西螺的馬路旁，隨處可見「血桐」的葉子，相當大片。如果找到一個紙箱，用血桐葉分成一層一層，不就可以放很多種東西？我提出這個意見，孩子們覺得挺不錯。蒐集完血桐葉，到一間小商店要到紙箱，我們就進去市場採買。
我們這群人，似乎讓每個攤商都很新奇。一群小孩嘻嘻哈哈的，又是用紙箱來裝，看起來就很醒目。我們小組裡面，分成好幾個工作。有人負責購買議價，有人當駝獸，有人負責記帳，有人負責管錢。實際去買東西的時候，小孩七嘴八舌，聽到價格有時還面露難色，哪個老闆看得下去，任誰都算得便宜。最誇張的應該是香腸，從只能買三條，講到最後變成一人一條。
肉，香腸，烤肉醬，杏鮑菇，青椒，再去全聯買罐烤肉醬。刷子的錢省起來，到時候用一片竹子來抹就好。剩下，就差一包吐司。曾去過斗六的W說，斗六有間很大的家樂福，去那邊應該能買到最便宜的吐司。其他人不置可否，又有人提出想去斗六打機台的意見，於是就決定等去到斗六再買。
本來要返回兵營，處理食材了。路上，孩子們卻被一攤賣小卷的攤子吸引了。這裡的小卷好漂亮，老闆跟老闆娘又一直喊著要算便宜，小孩們就被說服，又買了些小卷。
回到兵營，該冰的東西拿去冰，肉片也先醃漬。用來醃漬的醬料，可是西螺著名的陳源和醬油。下重本，絕對好吃！！
下午，為了傳說中便宜的吐司，我們去到斗六。午餐在一間非常強大的冰店解決。天氣極熱，當我們得知還要走兩公里才到家樂福時，其實有點卻步。但都來了，就走到底吧！
好不容易走到家樂福，兩個大小孩L和O累得坐在椅子上滑手機，其他小孩發現這間家樂福裡面竟然有機台，全部都圍過去玩了。買吐司這件正事，反而是過了一兩個小時以後才開始辦。
湊齊了牛排和吐司。回程的時候，大家都累壞了，沒有人想走回去。於是就用家樂福的紙箱做看板，試著招便車回去。花了不到十分鐘就有一位來幫忙。機會難得，小孩塞滿座位和車後斗，返回斗六火車站。W說，怎麼西螺人都這麼好啊？我說，這邊是斗六啦。
第三天傍晚，就是烤肉的時間。驚人的是，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參與烤肉！
先是劈柴，劈竹子，耗費了大量的體力。到了傍晚，蚊子出動，所有人都被叮得快要崩潰。天氣又燥熱，讓人失去耐心。把肉拿出來，才發現有一塊牛排根本已經臭酸了！從斗六帶回西螺，雖然有用冰塊保冰，顯然還是不夠，連小卷也發出怪味，看來兵營的冰箱恐怕不夠力！
連平常最有定性的大女孩C，都崩潰躲到房間裡了。最後，剩下貪吃愛玩四人組，我，靜慧，Y和P留下來烤肉。有點落寞，有點荒謬，卻吃得好飽啊！印象最深刻的是烤青椒，整條不切放上去烤，咬下去會噴汁。醃漬一天的肉片也超級夠味，夾土司吃真的很讚。到晚上，天氣涼一點，其他組員才一一出來，吃點東西。後來，還是得要出門買鹹酥雞填肚子。
【外星人與地球人】
一直以來，我都把「能不叫我老師」當作測量孩子彈性的指標。一般的孩子，大概在一天後可以把「老師」這個標籤拿掉，但也會遇到一些孩子，被框架束縛得緊，始終拿不掉「老師」這兩個字。
我在第二天晚上闢了一個時段來談這件事。我先從日常的「阿伯」、「阿姨」等稱謂開始，試圖讓小孩們發現，這些詞彙隱藏著「年齡歧視」：只有年幼者有義務用稱謂稱呼年長者，甚至已經很熟識的年長者也是如此。L很不以為然，他說，不過是多兩個字，會怎樣嗎？
其實，大部分的歧視，也都不「會怎樣」。畢竟，只要善於忍耐，所有惡與不義都不會怎樣。
我試著舉其他例子。有些人，只能稱呼稱謂，不能稱呼名字。小孩最熟悉的，應該是哈利波特裡的佛地魔，要避諱稱為那個人。其實不只電影裡面有，現實世界也有，最有名的案例，應該是「領袖」希特勒。在台灣，也有這麼一位只能以稱為稱之的人物，甚至還有一種專屬文法：挪抬。「先總統蔣公」的稱號太偉大，其他文字不能跟他排在一起，所以刻意在前面空格，甚至空行。
小孩們很驚訝有這種事。我說，這種「稱謂」其實是在質疑我們的「資格」：我們跟他不平等，沒有資格稱呼他的名字。
L其實還是很難接受。他說，這不是資格的問題，而是禮貌的問題。我說，這不是禮貌的問題，而是道理的問題。如果我叫希特勒，你們叫我希特勒，我卻罵你們沒禮貌，這是什麼道理呢？
一會兒我們聊到自學，組裡剛好有兩個自學生。L很驚訝，問他們老師都怎麼上課，我舉手說我就是他們老師，就現在這樣上課。他超級震驚，又問，那你們有上國語數學嗎？他們搖搖頭。L說，這些都沒學，那以後會不會變笨蛋？
世界很遼闊。但教育的框架，卻未必跟得上世界無止境的湧動。一次一次接觸他者的機會，才是擴展視野的契機。孩子們開始說明自己的自學生活，大人們也舉了不少例子，對L來說，這或許像是外星球的事吧。
聊著聊著，另一組人回來了。正好Ann Chen走進來。
「ㄟ你看，她是國小老師哦，她會罵幹。」
「我才不會咧，幹！」
還需要更多外星球的事情，來震撼地球人的眼睛。
【色情】
這個有趣的插曲，為這一趟自助旅行畫下一個奇特的句點。「色情」這兩個字，大概是最後兩天在藝術兵營裡最常聽見的一個詞。
赫然，我發現角落有一櫃漫畫！雖然量不多，但有不少套經典日漫。身為重度漫迷，我一直對小孩不再看漫畫憂心忡忡。現在的小孩幾乎只看韓系的「冒險王」系列了，錯過很多真正精采的世界級作品。事不宜遲，我決定把櫃子裡每一套我看過的漫畫都拿出來介紹一番。
櫃子裡絕大多數的漫畫我都看過。包括《七龍珠》、《死神》、《神劍闖江湖》、《第一神拳》、《將太的壽司》、《美少女戰士》、《暴走兄弟》、《海賊王》、《鄰家女孩》、《忍空》、《死亡筆記本》等等。光這幾套，類型其實就非常豐富！《七龍珠》和《海賊王》當然是典型的少男冒險打鬥漫畫，但《神劍闖江湖》從前就有大量的女性讀者，因為劍心實在太帥了。小時候，我們還會拿著掃把對空放出九頭龍閃呢。我幼小的心靈是多麼為志志雄這個角色震撼啊！
《第一神拳》是拳擊漫畫，算是有用心在刻劃一個拳擊手的人生。《將太的壽司》可說是我對壽司知識的起源，雖然有點誇張，但不失為任是壽司文化的媒介。《死神》前期的畫風和故事都算是細膩，《鄰家女孩》是非常經典的安達充作品，《死亡筆記本》則適合喜歡推理類的小孩。我每一套都講得眉飛色舞，有的小孩確實就依照我說的去選擇，大女孩C挑了《死亡筆記本》，小男孩則挑了《忍空》（因為他覺得自己跟主角長得很像），大男孩O則翻了一下《神劍闖江湖》，又回去看他的歷史故事。
我一直覺得桂正和比較經典的是後期的科幻作品《Zetman超魔人》，但在少男的世界裡，最知名的應該就是這部《I”s》了。這部漫畫的主軸，是高中男生一貴，跟逐漸踏上演藝生涯的女同學伊織的愛情故事。但對少男們來說，重點都不是這些，而是這部漫畫裡的女生怎麼都穿這麼少！
這群男孩們，就像我所知每一個初見《I”s》這種漫畫的男孩一樣，為此而狂熱，長出了各種不同的情緒與行為。
大男孩L已經要升國中了，他一頁一頁翻，跳過所有劇情，找出每一個女生穿得少的畫面，然後驚聲大叫。升五年級的W和H，還有Y也跟著翻找。另一部《DNA》裡面的女生穿得更少。對現在的他們來說，羅士哲怎麼介紹這些漫畫完全不是重點，而是找出每一幅裸露的圖片！
翻找，意味著什麼呢？這裡面包含著多種的情緒。
一種情緒，是興奮，看見某種禁忌事物的興奮。無論在生活中是否有明確的界線，社會上劃分「成人/兒童」的界線都影響著小孩。一種情緒，是性的感受。對於這個年紀的小孩來說，這樣子的圖畫肯定帶來了性的刺激。還有一種情緒，則是羞恥與罪惡。這種情緒是最糾結的，不只是因社會的觀感而感到羞恥，又因為自己感受到興奮，以及性的感受而感到罪惡。
這些複雜的情緒，在男孩們興奮地尖叫中浮動著，尋找著除了尖叫以外的出口。
其中最坦然的，應該是Y。他從一開始就表明，自己喜歡看這些東西。謹慎而守規矩的L則在觀察，看其他人的反應，來決定自己要怎麼做。W雖然興奮的參與，但我總感覺他有點置身事外，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的好朋友H在幹什麼。H的情緒，則是所有小孩之中最強烈的，他很激烈的表達對這些漫畫的厭惡，嚴厲的指責我怎麼可以介紹這種東西給小孩，然後奪門而出。
羞恥與罪惡，慢慢的變成「憤怒」。靜慧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裡找到H，H說他不想回到這裡，等我們看完漫畫再會合。
在H離開以後，有一段時間，孩子們真的各人挑著自己要的漫畫來看。我自己很享受孩子們認真看漫畫的時光。
會合，走回營區的路上，H的情緒還是很強烈。他問我是不是有在看「色情漫畫」，意思就是看像《I”s》這樣的漫畫，我理所當然的說有。他一聽更氣，說我不但愛看，還推薦給小孩看，根本是個色情教師。他越講越興奮，越講越好玩。這時候，L決定好他要跟哪一邊了。H、W、L三人連成一起，反對色情，甚至在稍晚時成立了「反色情宗教」，大力打擊羅士哲可恥的色情文化！
傍晚，是我們這組烤肉的時候。趁著H還在室內休息，我跟其他幾個孩子聊聊剛剛在書屋發生的事。
我最擔心的，其實是Y。興起的「反色情」態勢，可能會對他這種明確表態喜歡的人造成傷害。在這次的討論裡，他還是如之前一樣坦白一致，表示自己就是喜歡看這些東西。L或許被這種坦白的氣氛，以及我的態度影響，也表示「在這個年紀，對這種東西感到有興趣本來就是正常的」。W也認同。年紀小的P，雖然也跟著鬼吼鬼叫，但他說他根本搞不懂大家在興奮什麼。而唯一的女生C，則說自己不知道那有什麼好看，所以沒有什麼興趣。
在這種年紀，對這種東西感興趣，確實就是正常的。然而，要如何面對自己身體和心理「正常」的感受呢？接受的人，有接受的功課，還不願接受的人，也有另外的功課。
當天晚上，H、W、L三人把羅士哲帶小孩看色情漫畫的事情，傳得所有人都知道了。雖然沒有人知道到底是什麼漫畫，甚至不知道到底什麼是色情，但是光聽就嗨翻了。H甚至跑去問大可，有沒有在看色情漫畫。大可回說，有啊，還看色情影片，不但看，還每天看。H快氣炸了，這什麼色情營隊！
隔天早上，是這場插曲最後的結尾。在打掃前的集會中，H再一次指責我和Y，我則直接在公開的狀態下告訴他，我跟Y都因為被他針對而很不舒服，請他不要再用「色情」這個詞說我們。
Y來告訴我，他很高興我這麼做。我卻知道H一定覺得很錯愕，因為「色情」這兩個字，已經變成一種團體的語言遊戲，對他來說，他只是繼續玩這個遊戲罷了。在公開場合反駁是猛藥，可以讓行為即刻停止，但情緒卻不會被聽見，需要事後的說明來解釋這麼做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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