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5/15~29]週五通識課:竹籃子

文:士哲

學期就要進入尾聲。這時候不免就會開始回想,這學期都在做些什麼。

學期初的時候,我跟家蓁花了不少時間開會,擬定週五通識課的大綱。對通識課來說,大綱雖然是必須的,但並不是一定要照著大綱走。我們不希望通識課有「進度壓力」,對我們來說,通識課隨時可以依據小孩的狀態,依據動機和情緒而「岔題」。學期初,其實我們擬定了許多單元,有些單元後來是因為實作上失敗,所以沒有放進課堂(譬如「青苔彩繪」),還有的單元,則是在課堂運行的過程中放棄了。算起來,其實我們延續了整個學期的主題,反而是「種植」和「種子」。

從種植的主題,我們跟孩子一同發展各式各樣的主題:規劃花園,彩繪設計,撿拾種子,參觀種子博物館,種植方法,公園法規,還有種子工藝品。各式各樣的主題,跟著種子一起發芽,茁壯。

這是通識課的第二學期,順著孩子們意思走的運作方式,正好。

到上次做種子藝品的單元結束後,種子和種植的課程,差不多到了尾聲。往後三堂課我們要進到已經跟孩子們說好的新單元,製作「竹籃子」。


我的阿嬤家在關廟,關廟本來就發展各式各樣與竹子相關的文化工藝。除了各種筍製品,料理,還有各種「篾器」(bi̍h-khì),像是斗笠,籃子,碟子,扇子等等。我請阿嬤幫忙「剖篾仔」(phòa-bi̍h-á),又請從小做籃子的媽媽來幫忙教學。我們預計花三個禮拜的時間,來完成一個籃子。

這幾個禮拜,孩子們面對了許多問題,包括手藝的難度,包括情緒和人際的相處。下面我一一來說,說明這三堂精彩的課。

(1)篾仔
第一堂課,開始做籃子之前,我想先讓孩子們學會一個已經漸漸少聽到的詞:「篾仔」(bi̍h-á)。

為什麼要強調這個詞呢?我的想法是,我不希望這堂課成為一堂單純的工藝課,而是要把工藝背後的文化帶進來。關廟的竹工藝背後,有很細緻的文化,我希望把這些逐漸式微的文化帶進孩子的視野。一些簡單的敘述,可以看這篇文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pegeoowong/posts/820655964654589


由於已經先跟小孩提過這周的主題,當我詢問今天主題是哪個字的時候,孩子們異口同聲回答:「竹」。但是,我卻寫出了他們意想之外的字:「篾」。

這是什麼字呢?有小孩幫它加上個「衣」字旁,又改成「艹」字頭,就變成了「襪」。不過這跟襪子可沒關係,這個字只能用台語唸。「篾仔」就唸作「bi̍h-á」,是我們這幾週的主題。我拿了一份古地圖給孩子們,要他們從地圖裡找到這個「篾」字。在從前,做篾器的師傅很多,在府城市中心,還有一條街稱為「做篾街」,見證篾器產業的興盛,與衰退。


找完地圖後,我放了一段「剖篾仔」的影片給孩子們看。這段影片是我請阿嬤剖篾仔,我在一旁錄影的。阿嬤說的台語對小孩來說很困難,但孩子們還是聚精會神的把影片看完,而且有看出端倪。篾刀(bi̍h-to)怎麼拿,竹節要多用點力,篾仔有分皮跟肉,孩子們在看完影片時,已經學到不少東西。

(2)衝突與暴力
這三堂課,孩子們花了非常多的時間,在吵架和打架。第一堂課有一半的時間,就都花在衝突上面。往後幾堂課,也都有各式各樣的衝突與爭執。有沒有什麼背景因素使得孩子們這幾堂課衝突特別頻繁(天氣?),還不太清楚,我跟家蓁設法做的,就是盡力的陪伴,讓孩子們度過情緒,尋找辦法。

第一堂課時,阿明的情緒很不好。進到教室以後,就開始出現大大小小的糾紛。有的小孩被推擠,有的小孩則被他罵了。到了中間休息玩球時,衝突擴大了。阿明跟阿虔起了爭執,打了起來。後來,我跟家蓁把兩人分開,阿虔和其他孩子躲進了二樓的房間,我則陪阿明去了三樓。我當時的想法是,應該盡可能把阿明帶離其他小孩,以免衝突擴大。

阿明一直想要到二樓跟其他人算帳,他想要延續衝突,來處理自己心裡的怨氣。其他人則關在房間裡不出來。我請家蓁陪阿明,我則進到房間裡,跟孩子們談話。

家蓁跟阿明進到二樓的房間裡,在那裡,阿明比較有安全感,可以好好發洩怒氣。我進到其他小孩的房間裡,他們群情激憤,一個一個都在訴說今天對阿明的怒氣(除了置身事外的阿瑄)。有的人被踹了一腳,有的人被揍,有的人挨罵,有的人被推擠,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情緒。這些事情我也都有看到,我很瞭解,對他們來說,要對今天的阿明不發怒,根本是不可能的。什麼「不要計較」之類的話,根本是天方夜譚。

孩子們要找阿明報仇,他們擬定了各種計畫,罵他、打他。把衝突延續下去,這是孩子們找到的解決辦法。

我該怎麼辦呢?說來有趣,對於衝突雙方,他們唯一個共識,就是要讓衝突延續下去。但教育者做的,往往就是把這唯一的共識打壞。

我也跟孩子們分享了我今天對阿明的怒氣,但話鋒一轉,我跟孩子們說,我今天不打算跟阿明計較。我跟孩子們解釋為什麼。我說,這是因為阿明在學校被老師跟同學們欺負,在他的生活裡面,台南塾是他少數可以自由,可以感覺到快樂的地方,所以,我決定不跟阿明計較。至於孩子們要怎麼做,我請他們自行決定。

孩子們的決定,是繼續報仇計畫。他們用板子寫了許許多多辱罵阿明的語言,拿去放在阿明的臉前面,拿這塊板子丟阿明。說來奇怪,阿明其實沒有很激烈的情緒,雖然尖叫了幾聲,但也不格外憤怒。倒是我,急著想阻止他們,而到樓上繼續跟小孩談話。

我想要跟小孩表達我的怒氣。我說明我在生氣什麼。我站在阿明的立場為他抱不平,我氣小孩沒有辦法同理他的處境,氣他們剝奪了阿明少數可以自在的場合。我告訴參與報仇活動的阿虔,阿恩,和阿容,我要考慮是否讓他們繼續來上課。原因是,我覺得他們這個學期一直不斷在欺負別人,而且沒有試著找新的辦法。我想要透過這個處境,把他們逼到「必須做出選擇」的狀態。

我盡可能不讓小孩因為我的態度感到害怕,但又表達出怒氣。但是小孩們沒有收到這點。他們很少看過我用這樣的態度說話。而讓我感到有趣的是,即便被逼到這樣的狀態,就算可能被這堂課拒絕,他們還是決定繼續對阿明的報仇行動。我想這代表兩件事:(1)他們真的很確定,在這裡不會被打罵處罰了;(2)他們真的非常生氣,除了報仇以外,他們的腦袋裡無法安置任何選項。

走到這步,我沒有想到什麼辦法可以阻止衝突了,不如就順從雙方的渴望吧。阿明跟家蓁在一樓玩耍,孩子們衝了下去,家蓁起初想要阻止,但我要他們不如就把話說個清楚。現在,大人的態度擺明接受衝突。孩子們會怎麼做呢?

每個孩子都展現出不同的衝突樣態。阿瑄一樣置身事外,阿妍雖然不滿,但不加入報仇。小寶也生氣,但也不加入報仇行動。加入報仇的三個人,阿容跟阿恩選擇躲在櫃子後面,不斷用各種話辱罵阿明。阿虔則是衝上前去,仔細的說明阿明到底做錯什麼(譬如:你心情不好就可以亂打人嗎?),說完後再揍他。阿明也不甘示弱,面對阿恩跟阿容,他罵了回去。面對阿虔,他一方面閃躲或還擊,另一方面,只有在阿虔說話時,阿明才有在聽。對阿恩跟阿容,則完全是當成對罵而已。

這衝突的狀況,其實有點出乎我意料。我原本以為阿明會一面倒的「被欺負」,但事情沒有變成這樣。反而,阿恩跟阿容害怕的躲在後面,阿明也不太受他們辱罵影響。而跟阿虔的對峙,阿明也沒有吃太多虧。總括來說,其實這一打三的局面,還挺勢均力敵。

我心裡其實鬆了一口氣:原來,沒有這麼嚴重。

衝突一直持續到下課,兩方依舊爭執不休。所有人都受了很多委屈,幾乎參與衝突的孩子們都哭了。

到底該怎麼面對這場衝突?直到現在,我還是沒有明確的答案。在過程中,我其實已經選邊站了,我從一開始就是站在阿明那邊。我沒有和我要談話的對象站在一起,而是敵方派來的刺客。如果我能多站在報仇的孩子們那邊,事情會不會好一點呢?家蓁陪伴阿明的方式,是和阿明發展更多「洩忿」的方法,把怒氣發洩出來。既然衝突是無法避免的,或許陪孩子們發展各種「報仇方法」,才是正途?這個方法我曾經用過,一直覺得是一步險棋。但今天看起來,或許反而是我自己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,下意識把衝突當成必須避免的事情。

跟孩子站在一起。不迴避不可避免的衝突,而是去介入衝突發生的方式。或許結論是如此吧。這事件的意義太多,大人和小孩們都還在學習。

(3)手藝
除了吵架以外的時間,我們在做籃子。由羅媽媽來示範,示範完,孩子們再各自工作。

做竹籃子的過程,要先打底,打底是用比較粗的篾仔(通常用篾nn̂g,就是竹肉的部份),這幾支篾仔稱為「經」(keⁿ),是籃子的骨架。打完底以後,用兩條篾仔(一條皮,一條肉)編個兩圈。接著,把模子(這次用的是水管蓋)合上去,用橡皮筋綁住。然後,把骨架沿著模子凹彎,邊凹邊編,一直編到籃子定型,再順著模子一路編上去。最後收嘴,插檠(kiâⁿ,即籃子的提把),就完工了!

說是這樣說,但是做起來就不太簡單了。最難的部份,應該是打底,還有要讓經轉彎的時候。如果壓的不夠緊,就會變成大嘴籃(不過也有小孩特別喜歡大嘴籃的,阿恩一開始就決定,要做個大嘴籃)。打底的一開始兩圈,則是很容易鬆掉,因為籃子還沒有定型。等一開始這幾圈做完,經也轉過去了,事情就比較容易了。只要篾仔保持一上一下,次序不要搞混,大致上就沒有問題。

第一堂課的時候,孩子們忙著吵架,沒有進度。第二堂課,速度卻突飛猛進。其中動作最快的阿虔,竟然在一堂課之內,從打底開始,到最後插檠結束,全部都完成!其他小孩進度也不慢,至少都完成了底部,進到籃身的部份。小孩認真起來的時候,這件事情其實不算太難。

多數小孩還沒有完成。最後一堂課,才把籃子身結束,然後收嘴插檠。嘴用的是竹肉,比較軟的部份,可以一圈一圈的繞,把籃子嘴固定住。檠一般是用皮,比較硬,好拿。這兩個部份不困難,跟孩子們說一下,大致都做得到。
製作的過程中,我偶爾會帶頭問媽媽幾句話,要他說說以前小時候做籃子的事情。我媽媽是在國小以前,五六歲就開始做籃子了,一直做到上國中之前。她的手腳很快,一天有時候可以做一百個籃子都沒問題。對小孩們來說,一天做一百個籃子真的很難想像。我們在有人幫忙的狀況下,最快最快都要兩個小時才能做一個了!

一面學手藝,一面聽故事。孩子們學到的不只是工藝,而是一個篾仔的故事。

(4)陪伴
第一堂的大吵架以後,第二堂課稍微平順一點,吵架並沒有延續。但第三堂課,還是偶爾發生一些衝突。只是對象換了人,一下這兩個吵,一下那兩個吵。這三堂課,大體上就是吵成一團。

小明跟小寶吵架。有一次是為了「誰發糖果」,有一次是為了「誰來掃地」。阿明對於是不是自己來完成那件事很在意,他不想要別人幫忙,介入。他的脾氣得來得快去得也快,前一秒連放開糖果包都不願意,到樓上看了看小花園的植物,舒緩一下心情,立刻就同意跟小寶一起發糖果了。像這樣的孩子,比起討論講理,不如轉移焦點,等情緒過了再回頭。

阿容跟阿恩吵架,搶奪東西把長期的姊妹情仇都帶了出來。阿恩氣得大吼,到處要找阿容算帳。阿容則嚇得亂竄,到處躲藏。阿恩氣急敗壞,聽不見任何聲音,只急著要抓阿容修理一頓。他從一樓找到三樓,再找回一樓。我跟著他找,看著他摔東西,不斷大罵,好像有一把火從她的身體裡面燒到外面,我看見他不斷用會讓自己更難受的方法來處理自己的情緒。說他在生氣,更像在懲罰自己。

當他從三樓半跑下來的時候,我請阿恩停下來。他急著要擠過去,我告訴他說,我把他當成朋友,想要跟他說一句話。他停下來一會兒,馬上又要擠過去,我又重複說了一次。他終於停下來。我很認真的跟他說,我看到他這樣子很難過,因為我看到他一直在傷害自己,讓自己更生氣,我很想要他不要再傷害自己。

後來,我們進到二樓的房間,談了許久。阿恩說了許許多多他生氣的事。這整堂課,他都沒有氣消,也一直持續想找阿容算帳。但終於,他有機會把這些說了出來,談到自己的心聲。

教育者沒有辦法改變情緒的必經歷程,也很難讓這段歷程縮短。衝突,一定有一段情緒高昂,憤怒,無法理性思考的階段。度過這個階段,有時要進入一段難過的階段,憤怒底下壓著的悲傷和恐懼湧出,孩子開始哭泣。這段歷程再走過,有機會可以開始訴說,有時候也還不行,得把前面的歷程再多走幾遍,才能走下去。

每個人的歷程不同,但情緒一定有它要走的路。違抗這段歷程,要不是對情緒的壓制,就是和小孩協同作偽。壓制,是要小孩強把自己情緒壓下來(無論是靠斥責或講理),好進入講理的階段。作偽,是要小孩接受某種特殊的價值觀(譬如和解,理性,同理之類的),然後執行一些儀式(道歉,握手言和之類的),就視為事情已經處裡完畢。這些都是方便法門,但這些法門都稱不上有教育意義,而只是趕時間,或便宜行事的方法罷了。

教育者能做 / 該做的,不是去改變或縮短情緒歷程,而應該是去改變衝突和情緒對小孩的意義。陪伴與談話的目標是這個,而非其他。

(5)成品


歷經三個禮拜的奮鬥,籃子終於完工。這些,是成品。

這不是容易的三個禮拜,不管對小孩還是大人。在各種困境中設法有所進展,又要不時提醒自己,不能太快。看起來快的,看起來有成效的,往往有很多表面的成份。是慢,是看起來彷彿無作為的陪伴,是無形的氛圍,是與孩子同在,才真實的讓教育展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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