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7月6日早上，我們來到雲林虎尾二媽廟。五天四夜的自助旅行，從這裡開始。這趟旅程，看起來簡單，說起來可不簡單。
首先，什麼是自助旅行呢？這是我們跟小孩談的第一件事。在這篇紀錄的開頭，我也想先談談這個問題。
在這五天裡面，我們並沒有安排任何行程。這不是誇大其詞，我們真的沒有安排任何行程，甚至連每天的起床時間，還有回來住宿地點的時間，都沒有作任何限制。這個營隊，並不要求小孩要早上七點起床，晚上十點睡覺。我們只在二三天的早上，分別介紹一個景點給小孩知道，當作建議。這兩個建議的景點，是我們覺得精彩的地方。家蓁跟冠彰書寫了精彩的故事，來鼓勵小孩過去。這兩個景點，分別是「西螺七崁」和「石龜」。他們的故事，在這裡：
這兩個地方，小孩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去，只是建議而已，沒有強制。所以，說到底，這個營隊是完全沒有任何既定行程。
或許有人會覺得，這樣子是很輕鬆的五天。反正，小孩要去哪，就隨著他去哪嘛。但是啊，事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。無論對大人和小孩來說，這趟旅行，都會比既定行程的旅行要困難得多。當然，也有趣得多。
為什麼說困難呢？每個小孩遇到的問題，都不太相同。但對第一次自助旅行的小孩來說，一個很普遍的難處是：到底該怎麼自助旅行啊？
行程被抽掉了，就得自己決定。小孩面對的是整整五天的空白時間。這些空白時間，該怎麼填滿呢？有的小孩可以「進入」旅行裡面，對於出外探索和遊戲充滿興致。有的小孩，對他們來說就多一些困難。畢竟，要填滿五天的方式很多，不一定要踏上旅程。待在室內也是個辦法，玩枕頭戰也不錯。要不，把錢都拿去打電動玩具也是個選項。或者，待在原地大喊無聊？
面對自由，才是困難的開始。是真的體認到自己面對著自由，小孩才會意識到，他要為這五天負起責任。
「自由」是一個難處。還有一個難處，在於「能力」。自助旅行需要的能力非常之多，大人的安排拿掉了，責任就都落到小孩身上了。
譬如，錢。花錢可不是花爽就好，花錢需要能力的。沒算好，就沒飯吃，甚至沒辦法回來住宿點。花錢的能力也不只是計算那麼簡單，或許，更重要的是一種與欲望共處的能力。在後面「旅行的故事」裡，就可以看見孩子們跟欲望的拉扯。或者，談些更基本的。買車票，也是一種能力。看懂車班，也是能力。火車要南下還是北上，還需要地理觀念。往哪走？需要讀地圖的能力。迷路了，找不到地方，需要問路的能力。甚至，需要一種「玩」的能力。有了「玩」的能力，才能進入旅行，才能看見精彩的事物。這本來是小孩最根本的能力，卻往往在久日的磨耗中被掩蓋，耗盡了。
自助旅行，一點都不容易。不只是對小孩來說如此，對我們這些陪著小孩的大人來說，也是如此。旅行中會遇見各種意外狀況，從吵架到打架，錯過車班，小孩喪失鬥志，不願意旅行，什麼狀況都有可能發生。面對這些千奇百怪的狀況，有一個原則是我們堅持的：我們不打小孩，也不會罵小孩，也不會強制小孩，做他們不願意作的事情。
這些原則是我們在教育現場一貫的態度。尤其，在自助旅行中，這條線必須要表達得更明顯。因為，只要一有偏移，自助旅行就不再是自助旅行了。大人介入過多，規定東規定西的旅行，不可能是自助旅行。如果我們介入得過多，對小孩來說，這個問題就混淆了：到底什麼是自助？是我的自助，還是大人的自助？
在這趟旅行裡，大人是作為一個參與者，和一個經驗老道的旅行者，參與到旅行的小組裡。我們在第一天早上分享了各自的旅行風格，想去的地方，讓小孩選擇要跟誰同組。跟我和Kara同組的小孩，有阿羽，阿凱，阿昕，阿豪，阿云，阿翎，和阿甯。
我們九個人，規劃出了五天精彩的旅行。下面，我分成三個部份來分享這五天的經歷。「旅行的故事」用一則一則小故事的方式，來談旅行中的種種。「旅行的生活」，則來談談在旅程中的各種生活瑣事。
（一） 旅行的故事
旅程
我先介紹一下這幾天的基本行程吧。
Day1：虎尾
Day1：虎尾
Day2：台西
Day3：西螺
Day4：斗六，斗南，石龜，大林
我們這組原則上是每天晚上開會，來決定明天的行程。其實開會的時間也都不太久，大概半個小時以內搞定，算是容易達成共識的。而且，前一天晚上討論玩成以後，隔天很少有臨時改變行程的狀況。在這方面，我們這組還挺順利的。
Day1
吃冰
二媽廟的會計小姐送給我們一張虎尾地圖。我們在地圖上發現一間「好涼冰店」，於是，就決定去吃冰。走著走著，唉，怎麼就是到不了呢。
突然，路上一台攤販車出現，竟然有賣冰。機不可失，阿羽，阿凱跟阿豪馬上衝了上去。攤販車一直開，沒有停下來的意思。三個小孩跑得飛快，竟然一路都沒有跟丟，衝過了路口，繼續跟下去。直到車上的老闆搖搖手，三個小孩才停下腳步。他們說，老闆要到另一個地方去賣。我們只好繼續走。走了許久，終於，來到好涼冰店。
好涼冰店是數十年的老店，有雪泥冰，冰棒，還有雪餅。我跟幾個小孩吃雪泥，也有人吃冰棒，味道真不錯。吃完繼續往前走，看見一攤賣冰的。咦，不就是剛剛的老闆嗎？他看見我們就笑了。吃飽了，沒辦法，只好揮揮手，改天再來。
武功
本來是要去雲林布袋戲館的，但今天休館沒開。我們就在門口玩了起來。
布袋戲館門口有好多雕像，有可愛的老虎（因為是虎尾吧）。還有許多「武功」雕像。這些雕像各自擺出不同的姿勢，小孩在雕像前律動，模仿了起來。
這些架式，沒練過拳的，要擺出來可不容易。小孩一邊擺，我們旁邊的人開始幫他調整。腳前面一點，不對，角度有點問題。手抬高，靠後面，靠前面，勾手怎麼不像勾手。調整好久，才拍出一張像樣的照片。
我從前學過一點點拳法，就一面跟小孩解釋這些架勢的用意。懂的我就說，不懂的，也瞎掰一下。在布袋戲館緊閉的門口，我們玩得很開心。
垃圾車
不知道為什麼，馬路邊有很多垃圾。這個量看起來應該不是有人丟的，反而更像是垃圾帶破掉。紙屑，傳單，保麗龍，飛得到處都是。Kara看見路邊有個袋子，就順手拿起袋子，撿起了垃圾。
阿羽跟阿甯靠了過去，一起加入撿垃圾的行列。不久，撿滿了一大袋。這裡的垃圾，真是多得誇張。
阿羽提著垃圾帶走，原本他在想，這包垃圾或許可以帶回香客大樓，看能做點什麼。往前走沒幾步，竟然聽見垃圾車的聲音。前面正在收垃圾，幾個小孩看見馬上邁開腳步。今天，第二次追車。
垃圾車邊開邊收，開得也不慢。多追了好幾間房子，終於，追上了垃圾車。路上撿來的垃圾，丟了進去。今天，我們意外當了一次清道夫。
劉海
晚餐，有許多小孩都決定吃7-11。但有的小孩，以及我們兩個大人，一點都不想吃7-11。我們走進一間裝潢別緻的小店，點了幾道菜，配飯吃。吃飯時跟老闆聊聊天，這間可愛的店，藏著許多故事。
我們夾了滷筍乾來吃，吃起來覺得格外鮮甜，沒有一般筍乾的澀味。老闆說，這是他們土庫老家種的刺竹筍。綠竹筍跟麻竹筍常吃到，刺竹筍還真是不常吃到，我本來還以為只能蓋房子用。店門口，插的一支竹子，也是從土庫老家帶來的。老闆說，他們家的竹子，已經種了好幾十年了。
我們吃了個飽，開始看老闆店裡的寶物。小孩知道老闆友善，詢問老闆各式各樣的問題。什麼東西為什麼要放這裡，什麼東西是幹什麼用的。看起來粗獷的老闆笑嘻嘻的回答，對小孩很友善。
我則是對一尊神像感興趣。這神像放在店門口，本來我以為是濟公，一問之下，才知道是「劉海戲金蟾」中的劉海。金蟾就是我們常見到的「咬錢蟾蜍」，咬錢蟾蜍招財，劉海也是財神。只是在台灣少人拜，中國則較多人供奉。老闆也拿出他的三腳咬錢蟾蜍給孩子們看，小孩驚訝的說，真的是三支腳！
一間有故事又友善的小店。到第三天，孩子們還吵著，要來這裡吃晚餐。
黃昏
天快暗。走回香客大樓的路上，我們發現了好玩的東西。
路邊的水泥管造景，變成了我們的遊樂場。我們鑽進又鑽出，爬上爬下。小孩們制定了遊戲規則。分成兩隊，分別鑽兩根水泥管，鑽到中間，剪刀石頭布。贏得人可以衝進對方的水泥管，輸的一隊要趕快有人補上，繼續剪刀石頭布，把對方擋下來。對小孩來說，鑽這水泥管簡單，對大人來說可就有點吃力啦。簡單的規則，我們就玩了好久，玩到天黑。
我們沿著路，在黑夜裡探險。發現了一個造景的水池，小孩們拿竹竿去攪。旁邊是一個運動公園，只是晚了，我們決定先不玩，改天再來。倒是有一條綁在樹上的工程線，變成了我們的玩具。小孩用棒子把我揍飛，我飛跳過工程線。換我揍小孩，小孩飛過工程線。一個揍一個，一個一個肉球飛了出去。雖然是假裝，還是好好玩！
回程的路上，阿翎跑來跟我說：「我知道為什麼要走路了。」今天稍早，他才抱怨過這件事。
「原來走路可以發現這麼好玩的事！」
一天改變一點點。短短的五天，說不定也能改變許多。
Day2
皇帝魚
每天早上，我們的旅程，都從市場出發。
二媽廟前，就是一個菜市場。裡頭什麼都有，五金百貨，蔬菜水果，魚肉豬肉。其中，最吸引小孩目光的，是魚攤。
小孩對著各種魚指指點點，有的很自然手就戳了上去。我本來有點擔心的，但老闆娘反而開心，他很歡迎小孩這樣做，也幫小孩解惑。魚攤前有兩個水箱，一箱放吳郭魚，一箱放鱸魚。小孩發現，水箱裡的吳郭魚都是立著的，可是鱸魚卻都是躺著。這是為什麼？我也搞不懂。甚至，再這之前，我根本沒注意過這件事？老闆娘大概是想來個機會教育，就說，因為鱸魚懶惰阿，吳郭魚勤勞阿。要當勤勞的人，可別當懶惰的人阿！
老闆娘教小孩認了金線魚，珍珠魚，鱸魚，泥鰍，還有吳郭魚，另外還有最奇妙的皇帝魚。老闆娘說，這是被皇帝吃了一半的魚，所以看起來只有半邊。皇帝魚有利利的牙齒，看起來很凶狠。小孩把皇帝魚翻過來：「真的只有半邊！」
隔天，孩子們又去到另一個魚攤。這攤的老闆拿出好幾個籃子，讓小孩玩撈魚。小孩玩得不亦樂乎，連隔壁攤販都跑來看。老闆趁機跟他炫耀：「騙小孩，我專業！」
福在眼前
我們在虎尾客運站旁邊，發現了一間古董店。裡面，滿山滿谷的寶物，其中有一隻石獅，眉毛像閃電。阿豪盯著他，直說好喜歡。
老闆黃先生過來招呼。他說，這隻石獅是他雕的。眉毛不是閃電，是蝙蝠。這有個雅緻的名字，叫做「福在眼前」。
我和Kara還有幾個孩子進到店裡，圍坐在大石磨前，跟老闆聊天。老闆隨手揮毫，送了我跟Kara一人一幅字畫。我拿到的是「士氣高昂，哲學泰斗」，黃先生即興揮毫，我拿在手上，去一旁的誠品找其他小孩。字畫，墨跡未乾。
花生
台西是海邊沒錯，但是，離我們想像中的海邊，可還有一段很遠，很遠的距離。吃完午餐，問完方向，我們踏上漫長的徒步之旅，往海邊前進。
路上，經過一個小村莊，叫做「海口厝」。從前聽人說台西舊名是海口，到現在仍有這個村莊。庄裡大廟口，許多人正曬著花生。
小孩過去圍觀，阿伯操著生硬的華語，想辦法跟小孩聊天。他說，猜對這是什麼的有獎品。幾個小孩搶著說這是花生。獎品是什麼呢？花生隨便拿！
我們撿起地上的花生。我疑惑的問，這有炒過嗎？當然是沒炒過！不然怎麼在地上曬呢？剝開沒炒過的花生，生的，咬下去還有水分，卻非常鮮甜！但這種鮮甜對小孩來說，就有點難欣賞了。有小孩皺著眉頭，也有小孩大聲說好吃！
大啃生花生。除了走到這裡，也不常有機會這麼做了。
殺魚
海口厝大廟的另一角，一對老夫妻正在殺魚。他們的小孫女在旁邊，看得目珠仁仁仁。
我們也過去，小孩問，這是什麼魚？阿公指著一個小隻的說，這叫pan-頭仔。小孩問那大隻的呢？那是虱目魚啦。
阿嬤遞魚，阿公殺魚。把腹內清乾淨，抽出腸子跟內臟。小孩問，這是在幹什麼？阿公說在殺魚啊。小孩又問，為什麼要這樣。阿公說，要吃啊。
有小孩催促著要走，又有小孩說，想看阿公殺大魚。殺完pan-頭仔，阿公開始殺虱目魚。一刀劃開，抽出許多內臟。小孩問那是什麼，我說我知道，那是魚腸，煎一煎可好吃了。小孩又問，那前面那塊呢，阿公用台語說，那是「膽」（táⁿ）啊。小孩們聽不懂，笑著說那是「蛋」。我說不是蛋，是膽。但什麼是膽呢？我想了好久，還真是說不太清楚。知道這東西，但要解釋，還真不容易啊。
阿公又從魚頭挖出紅色的東西，我問那是什麼，阿公說是魚腮（hî-chhi）。阿公殺了好幾隻，小孩們才甘心離去。
有小孩說好看，有小孩說噁心。這是解剖生命的現場，我們的日常飲食，卻是從這裡開始的。
海口
往海口前進。一路上，聽見的台語，全部都是海口腔。對我這個台南人來說，實在很稀奇。一邊說話，就一邊仔細聽。但又很難把這種樂趣傳達給小孩。因為，我們小組裡，能好好說台語的小孩，可以說沒有了，能聽一些的，也只有幾個。
阿昕跟阿云算是稍微會說台語的，我就挑幾個詞說給她們聽。你看，我們台南說好吃，「好食」（hó-chiah），他們海口人就說「好食」（把chia̍h的音拉高又降低，用音樂旋律說，就像是mi-so-mi）。遇見一個阿公報路，說要我們走一條小路去觀音廟。我們台南講的小路（sió-lō͘，音樂旋律so-mi），他們海口說成mi-so-do。抑揚頓挫很強烈，像唱歌一樣。
走著走著，終於，轉往海邊。路上問人海在哪裡，他回說，旁邊那個就是海阿，是海溝（hái-kau）。
海溝的堤岸邊有許多螃蟹，小孩開始抓螃蟹。抓完，準備帶回家。我隱隱覺得不妥。一則，這種海邊的螃蟹很難養活的。二則，這些小孩根本沒準備好怎麼養活他們。我把想養螃蟹的阿羽，阿凱，阿云叫過來，做了個測試。你們知道螃蟹要怎麼養嗎？要住哪裡？要餵什麼東西？怎麼樣才能得到海水……
沒有人知道。我建議他們，等準備好了，再來養螃蟹。如果他們很想養，我們可以回去用我的手機上網，一起準備。
孩子們把螃蟹放了。回去後，沒有人來找我。要玩弄生命容易，要對生命負責，可就麻煩了。
圖案
我們在台西廟口吃冰。吃完冰，進廟裡拜拜，玩耍。公車還好一陣子才來，要找些事情度時間。
我拿著本子拓印，蒐集廟宇牆上出現的地名。有許多在地的小地名刻在這裡，五榔，海北，海口，鹽埔。小孩也拿出他們的本子，蒐集他們喜歡的圖案。觀音，魚群，鳥類，不同的字體筆跡。
孩子們黏在牆上拓印。好像是用身體，在紀錄一間廟宇。
七爺八爺
我們在拓印的時候，阿豪在畫畫，畫了許許多多。
他畫了個瘦長的身形，這個，是七爺。又畫了個矮胖的身形，這個，是八爺。
畫完七爺八爺，還不過引。他畫出整個陣頭，這隊，是太平媽。又畫了另外一隊，這隊，是大甲媽。阿豪還說，他好想去西螺，跟太平媽說話。隔天我們會去西螺，也是這個原因。
對活在信仰裡的小孩來說，廟裡的一切，都有溫度。
Day3
四腳仔
早上，我們又逛市場，又是逛魚攤。這次，有了不同的發現。
一個網子，裡面裝著一群黑黝黝的東西。四隻腳，身上有疙瘩。小孩說，這是蟾蜍！老闆說，這是四腳仔，青蛙啦！
奇怪，青蛙的嘴巴為什麼紅紅的？他本來這樣嗎？老闆說，那是他們掙扎的痕跡。青蛙們跳躍掙扎，嘴巴被網子磨破了，少了一層皮，所以每隻的嘴巴都是鮮紅，那些紅色是他們的肉。
有小孩說好可憐。雖然這是他們不吃的食物。但他們還是看到了食物入口之前的樣貌。這幾天，他們看了許多。
碗粿
今天的一整天，我們都受了阿豪家人的照顧。到西螺的時候，阿豪的阿嬤跟媽媽已經在等我們了。他們帶我們去到一間碗粿店，這間，是西螺的名店，賣著來自天界的碗粿！
西螺的碗粿是白的，裡面只加菜脯，淋上西螺醬油膏，加一點點肉末。單純，吃起來卻無比好吃！用濁水溪米做成的碗粿，有淡淡的香氣。跟台南加料再加料的碗粿有不同的美味，一種樸實的味道。
老闆還送上甜碗粿，是他們自行研發的。吃起來有股焦糖味，綿密可口。湯品也很特別，四神湯，還有「豆皮魷魚羹」。這頓午餐，讓人回味無窮。
每天都要一碗冰
到了西螺，還是要吃冰。這幾天，每天都要來上一碗冰。小孩們對冰的堅持相當強烈，我們開始尋找地圖上看見的「目鏡仔」冰店。
說起來，我們這幾天吃到的每間冰店，都有來頭，口味都很獨特。第一天的好涼，有特色的雪泥冰跟雪餅。第二天在台西，遇見超便宜古早味剉冰店，所有料隨便加，冰跟糖水也隨便加，竟然只要三十塊錢！第三天這目鏡仔冰店，糖水跟麥芽都是自行熬煮，有蔗香。店裡的花生糖跟麥芽酥也是一絕，自製的麥芽糖就是不一樣，香甜美味，老闆娘還加上梅子，做成棒棒糖。離開店裡，我們人手一支特製棒棒糖。
第四天的冰店是在斗南，有自製的仙草，遠遠就聞到一股香味。這幾天都在吃冰，這每一碗冰，可都不容易。
西螺大橋
到了西螺，當然，一定要看西螺大橋。
說實話，西螺大橋一點都不適合人行走。這是舊式的橋樑，路寬非常狹窄，而且沒有安排任何人走的步道。道路兩旁的白線貼緊橋樑邊緣。要走這條橋，有一定的危險。
我們上橋走了一小段，我覺得不妥，於是帶著所有小孩退出。這次，我要求只有願意絕對不插隊，而且可以遵守規則，待在白線以內的小孩可以加入。阿豪，阿昕，還有阿羽答應了。我們四個人再次走上西螺大橋。
西螺大橋非常長，總長度有接近兩公里。走了許久，我們才到橋的中央，走過溪埔，見到濁水溪。
寬闊的濁水溪兩旁都是黑土，河水也是黑黑濁濁的。就是這肥沃的河川，孕育了肥沃的土地。我們緊貼著橋緣走，一邊找機會停下來，看看這難得的風景。
走了許久，才到對面。我們到橋下去玩耍。阿羽說，他們不來會後悔的，這麼好玩的地方。玩了許久，我們才踏上歸途。歸途漫長，我們都走累了，就答數來提振士氣。我喊「嘿咻」，阿羽阿豪喊「一，二」。有時候交換，我喊「一，二」，他們喊「嘿咻」。一路這樣喊，我們有回橋頭。從雲林走到彰化，又從彰化走到雲林。
這趟旅程，可值得臭屁了。
感謝
晚上，我們在阿豪家吃飯。這一整天，真是受了他們太多，太多幫忙。小孩們決定，要買些禮物給他們。這件事情，我們其實在西螺大橋就已經談好了，說要在路上買。結果，我們這九個阿呆，竟然每個人都玩到忘了。到阿豪家吃飽了飯，才想起來。糟了，這該怎麼辦？
我們臨時湊錢，湊出兩百多塊錢。由我跟阿新還有阿凱三人出馬，到附近的水果店採買去。
我們買了芒果，水蜜桃，還有蘋果。孩子們高高興興的付錢，拿回阿豪家。路上，還刻意把水果背在背後，以免被發現。拿到阿豪的阿嬤面前，兩袋水果，交了出去。
阿嬤當然不想收。最後，三種水果各收下了一顆。這是孩子們的心意，是他們用自己的能力，表達感謝的方式。
千里眼與順風耳
阿豪的舅舅帶我們回虎尾，路上，阿豪說要去看太平媽，我們就先去一趟西螺福興宮。進到宮裡，阿豪像回家了一樣，細數廟裡的種種。
上車回程的路上，我問阿豪，他喜歡高雄（現在住的地方），還是西螺（阿嬤家）。阿豪說他喜歡西螺。他還說了以後的夢想。他說，以後他娶老婆，要住在西螺，然後他要賺好多錢，再問老婆，可不可以買一尊千里眼，一尊順風耳，放在家裡？
阿豪的夢想裡，已經為神明安好了位置。若真有神靈，想必也已為他安頓好了。
Day4
夾娃娃的鴿子
自旅第四天，我們先去到斗六，蒐集些旅遊資訊。後來又決定去斗南，下午再前往石龜。原本去斗南，是要去參觀一間漫畫館，以及繪本館。沒想到，卻發展成意外的旅程。
所有小孩都迷上了夾娃娃機，這一整個早上，除了夾娃娃，我們什麼也沒做。
昨天一整天，我們都依靠阿豪家來贊助，幾乎沒什麼花到錢。現在，孩子們有了花錢的好機會。銅板一個一個投進機器裡面，一直到中午，我們要離開去吃飯了。往吃飯的路上，又有間電玩店，孩子們又投了進去，繼續花錢。
孩子們有沒有夾到呢？其實大家運氣還不錯。從頭到尾，一共夾了七隻。但是，花費可也不少。到了吃飯的麵店，吃飯前，我先調查一下狀況。雖然孩子們未必都說得出自己花了多少，但是保守估計，幾乎每個人都花了一百塊錢以上（除了阿昕花得最少，只花六十塊錢）。也就是說，我們這組大約在夾娃娃機上面投了七百塊錢以上。
調查的重點，除了金額以外，我還想問孩子們一件事：你們覺得，值得嗎？
除了阿甯以外，所有小孩都覺得不值得。
打電動有可能是覺得值得的。我自己花十塊錢玩了一場投籃，其實也覺得還算值得。到目前為止，我帶了許多的旅行，許多小孩都把錢花在電動上面。但是，每一次問小孩玩電動玩具的心情，沒有一次是多數人覺得值得的。這現象，就很有趣。
我詢問原因。孩子們說，花太多錢了。我請大家把剩下的錢數一數。真的很慘，算起來，我們大家連晚餐錢都有困難了。其中，阿豪只剩二十塊，除非使用一卡通，要不然他就回不了家了。阿甯也很慘，只剩下七十塊，只是她算術還沒學很會，有點搞不清楚自己的處境。
那麼，怎麼會花了這麼多錢呢？孩子們說，因為忍不住。
我靈機一動，說了一個鴿子的故事。
這故事來自一個心理學實驗。有一隻鴿子被放進箱子裡面，裡頭有個鈕，啄了就會有食物。心理學家們設計，每啄幾下，譬如說十下，就會掉出一份食物。鴿子吃了它，休息一下，才會繼續開始啄。或者到旁邊晃一晃，再繼續來吃東西。但是，心理學家們發現，用某種方式設計的時候，鴿子會毫不休息，無法控制的乒命狂啄。這個方法很奇妙，是「不確定啄幾下才會掉食物」。有時候十下掉一份，有時候五下就來，有時候，三十下才來。這時候鴿子完全不休息，拼了命啄（有小孩說，是因為他覺得「下一個就會有」），不知道要停。
這狀況，跟夾娃娃機不是很像嗎？有小孩點頭說是。有小孩說，可惡，被騙了。
當天經過娃娃機的時候，還是有小孩想過去看看。但只有阿甯再玩了一次，其他小孩，都拒絕再玩。
畢竟，誰想當不能控制自己的鴿子呢。
泥巴
下午，我們在石龜。本來是要找石龜溪的，還沒找到，就玩起了泥巴。
孩子們本來不敢下來，反而是我跟Kara先下到田裡，跳來跳去，孩子們才一個接一個下來。最後，連不想碰泥巴的阿云，都下到了田裡。
阿昕說，她好久沒像這樣，用力玩泥巴了。
玩完泥巴，我們還是像水牛，一隻一隻趴在路旁。等太陽把我們身上的泥巴曬乾，就可以剝掉了。泥巴從深黑變成灰，更像是皮膚了。拍一拍，變成沙子，隨風飛走。
孩子還閒不夠乾淨，到另一頭用積水洗。其實，怎麼洗都不會乾淨的。做火車往大林吃飯的時候，好多人來問我們，你們是不是掉到田裡阿。也算是吧，心掉到田裡，玩得都不想出來了。
睡
在大林吃飯。玩得好累。吃著吃著，阿甯就睡著了。像黏在桌子上一樣。吃，睡，玩，暫時，都不用煩惱別的事。
（二） 旅行的生活
熬夜
這幾天，小孩們很想熬夜，非常非常想熬夜。於是，我們開了一間熬夜房給想熬夜的孩子們。把睡覺的孩子跟熬夜的孩子們分開。我們這組的阿羽，阿凱，阿云，阿豪，都是熬夜房的常客。
要使用熬夜房，不能發出太大的聲音。一方面是因為，我們已經被隔壁鄰居抗議過了，另一方面是因為，會吵到其他睡覺的小孩。這個規定還挺嚴格的。而且，我和孩子們約定好，只要超過三次大聲，熬夜房就得關起來，回去睡覺。就算有這麼嚴格的規定，孩子們還是卯足全力嘗試。
甚至應該這麼說。在這幾天，熬夜是孩子們的夢想。他們對熬夜的執著，有時候我看了會覺得，不由自主想要用力的幫忙他們達成這個願望。可惜，到後來沒有人成功（因為打架，以及吵鬧）。
從我的角度來看，這群孩子們像是「用盡力氣」在玩。他們的玩不只是要開心，而是要「用力的開心」，要把每分力氣都用盡。這是他們善用這段時間的方法，正因為如此，熬夜才這麼吸引人。熬夜是平常不能做的事，又是「大人」的象徵，而且，可以充分的利用所有時間，耗盡所有力氣。
相較於被壓縮的日常生活，熬夜就是自由。這群孩子，是拼盡自己的生命去爭取自由。當他們最後一晚因為打架而被迫離開熬夜房的時候，比起生他們的氣（我再半夜三點被叫起來），更多的是惋惜。他們的奮鬥跟堅持顯示了他們的渴望，以及，他們最缺乏的事物。
7-11
我們這組的小孩超級愛去7-11，在第三天早上，我安排了一段時間，談這件事。
我從兩個點切入來跟小孩談，一個點是，7-11賣的這些食物，大多是用人造化學物做成的。不信，拿一包餅乾來看就知道。我們也真的現場看了一包餅乾，裡頭的東西千奇百怪，有十幾二十種添加物。另外一點是，7-11曾經利用自己壟斷通路的優勢，下架對自己不利的媒體。我記得的例子是他們下架商業週刊，或許還有更多其他案例。我跟孩子們提了這兩件事，並且邀請他們，如果想練習「不去7-11」，歡迎來找我。阿羽就曾在第二天時跟我說，他之所以一直去7-11，是因為他不知道除了去7-11，還可以去哪裡買東西。既然這樣，我就可以幫忙練習。
第三天時，又有小孩問起7-11的事情。阿翎說，他不懂昨天我講的那些，跟小還有什麼關係。這是極好的問題。我用一個更具體的例子，解釋7-11這樣阻礙資訊流通，可能會對小孩有什麼影響。我假設統一公司賣了一種添加不良食品添加物的食品，但是卻把報導這消息的紙本媒體下架。這樣，大家就沒法知道這個消息了。那麼，這東西最後，也會送到小孩的嘴裡。
阿翎恍然大悟的說，對阿，我也要吃東西啊！
最後三天，小孩們很少再進去7-11，其他便利商店，也只進了一兩次。有足夠的關係，和談話的練習以後，孩子們就能接受這樣有些複雜的資訊。
洗衣服
第四天晚上，我們帶著一身泥巴，去五金百貨買刷子，回家刷衣服。本來我想說合資買一兩個刷子就好，後來找到一個十塊錢的刷子，我們所有人，都一人買了一個。
我示範刷衣服的方法，然後，一切就都交給小孩。這件事情，其實還挺有意思。
原本玩泥巴的時候，就有小孩擔心，如果衣服弄髒怎麼辦。現在，他們有機會為這件事情負起責任了。房間裡晾起一件一件的衣服。今天，他們承擔了自己的選擇。
媽祖婆的地方
第一天的時候，我拿房租錢去媽祖廟會計室。會計小姐打電話跟主委確認後告訴我，這幾天住宿費，隨喜。
隨喜。孩子們對這個概念很有興趣。第三天在西螺媽祖廟的時候，就有小孩問我，裡面的香包要不要錢。我說，要，但是沒有規定多少。小孩就覺得疑惑了，怎麼有這樣的？
最後一天早上，我們討論了這件事：在旅行中，有沒有得到什麼沒有「價格」的東西。每個孩子都在旅行中有這樣的經歷，可能是一趟車程，一個玩具，一顆水果。我順著孩子們的話說，其實有一樣最大最大，我們每天都見到的東西，也是沒有價格的。那就是我們住的香客大樓。
這是媽祖婆的地方。媽祖婆希望有需要的人來使用這裡，甚至可以不收錢。孩子們這幾天都有見到，二樓住了一位老人。廟方免費讓他使用這裡，因為他有需要。媽祖婆的地方，不需要固定的收費，憑各自的心。
那麼，應該給多少呢？我算給孩子們看。一般來說，最便宜的住宿是每人一晚200元，這樣子，應該要14400的住宿費。但第一天，會計小姐只跟我拿了1800。所有孩子都覺得這樣太少了。
我們幾個大人討論決定，用公費支出五千元捐給廟方，贊助他們的重建基金（媽祖廟正重建中）。孩子們則可以自行決定，要不要播一點旅費來捐助。
離去之前，我們進到媽祖廟的臨時殿拜拜，稟告媽祖婆，致謝道別。孩子們焚香默禱，各自拿出一些錢放進香油箱。阿豪毫不猶豫，投入了一百元。其他人也各自投入數十塊錢。
這是孩子們表達謝意與敬意的方式。我們用了媽祖婆的地方。以後，也會有更多人，可以繼續使用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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